人走了都半晌了,李知月还坐在内殿里头沉思着。
本以为谢珩也只是听命行事,却不想竟是以命相赌。李知月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自己一直作过街老鼠一般厌恶唾骂的人,最后竟不计前嫌地救了她还什么也不与她要,衬得她真真是个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的小人。
殿外淅淅淋淋地下起了小雨,雨中带了寒气,湿湿冷冷的,直往人骨头里钻。
元旦看着她出神,轻声提醒道:“公主,该用晚膳了。”
李知月如梦初醒,跟了他去侧殿用膳。
黄花梨木雕花圆桌上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了一桌子,道道珍馐都色香味俱全,惹得人食欲大开。如今正值深冬,元芩将她的晚膳都安排了些清淡温热的,不会过于油腻,吃了夜里肚子里头不舒服也可驱寒暖胃。
元旦舀了碗瘦肉粥端到她面前,粥还没端上桌就闻到了香味。肉末零零星星地撒在白花花的米粥里,小火慢炖,肉末被熬到粉红色。香葱切得细细密密的,青葱的翠绿色分布在粥的各处,几种色彩相映成趣。
李知月这几日最喜欢的便是桌子中间的茉莉银鱼汤和翡翠莴笋。茉莉花清雅的香味盖住了银鱼淡淡的腥味,清香扑鼻。而翡翠莴笋正如其名字一样,犹如一块碧玉一般清透油亮,咬起来能溢出脆甜鲜美的汤汁。
只是菜香味美,吃的人心头却装了事,觉得味同嚼蜡,尝不出汤鲜肉嫩。
李知月越想越心烦意乱,索性放了筷子,望了这满桌山珍海味,对元旦道:“你去拿个食盒来。”
元旦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办,提了个大漆描金食盒来。知月起身,挑了几道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装进去,又亲手盛了碗肉粥。
元旦看她并不打算吃饭,这是要去给人送,忙道:“公主,外边下雨天冷,不如公主先用了膳,小的替公主送去?”
李知月摇了摇头,仔仔细细将饭菜装好,将放在架子上的斗篷又披在身上穿好,道:“我去去就回,你给我拿把伞来。”
元旦无可奈何,拿了把油纸伞撑开,想打着伞陪知月出去,却见知月伸手要去接伞,慌张道:“公主要自己出去吗?”
李知月并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去哪,虽说有心人一查便知道了,但是她总归不想让人以为平阳公主与谢左丞交好。
她并不打算以公主身份替谢珩提供任何便利。她是她,谢珩是谢珩,如今送餐她也只是念了恩情,左右回来几天也该去探望探望,否则也太过不近人情了。
李知月用手臂挽了食盒,食盒划到臂弯上,连了锦缎衣袖也被往后带了些,露出一段光洁纤细的腕子。她一手持了伞,一手提了盏微亮的宫灯,宫灯光弱且柔,像带着轮笼了云的圆月,照得她的身段影影绰绰,衣裙摇摆间步步生莲。
平日里留宿在宫里头的外男甚少,太医院留的为数不多的厢房更是偏远,那院子里头清冷,里头种的是梨树,这个季节里只剩枯枝。
李知月觉得皇帝留谢珩在宫里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位大人自己府上珠宫贝阙奢华无比,留他在这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反而像苛待了他。
院子不大,总共里头也就十来间厢房,里头就一间燃了灯,透了光在窗外,一眼就能知道谢珩在哪间,其他全是黑漆漆的,不知道多久没住人。
李知月敲了敲门,听见里头声音淡淡,传来声“进。”
她推开门,见谢珩并未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养伤,反而下了床站在书案前头,执了只笔又在画画。他左臂上想来缠了不少纱布,上头披了外袍却也明显地比右臂肿上许多,没有穿红衣,少见的是件浅青色袍子,上头用白丝绣了柳纹。
李知月也见了谢珩这么多次,甚少见到他如此素净,眉目舒展,整个人放了戾气与世俗,气蕴如一副雅致清丽的丹青,好像只是个无欲无求看透凡尘的画师。
这样严寒的天,长乐宫内银丝碳都燃了好几份,他这里头不仅一份没燃,反而还将窗户大开,凉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
谢珩见进来的是她也有些意料不到,刚刚入夜,她孤身提了食盒来敲门。若不是谢珩心中有数,他都得误会自己是否哪里不注意,与这位公主留情了。
“你受这么重的伤,怎的还不好好休息,一日不画都不行么?”李知月将食盒放在不大的雕花圆桌上,一边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全端出来,一边望他,看到他案旁的墙上还晾了好几副新画,想来是一日都没停过。
谢珩将手里的笔舔了舔朱砂红,在上头落下最后一笔道:“一日不画,手便生一日,世事如丹青,若停了,想再捡起来便难了。”
李知月只觉得这是个怪人。一边骄奢淫逸,生活得穷奢极侈,酒醉金迷,平日里一身衣服上头绣花都是重金请技术高超的绣娘绣上半个月。一边却还要自己日日勤勉画画,一日不懈怠,还可以说用性命相保就立下军令状,好像实际上一点也不贪恋这世间富贵享乐一般。
她将菜布好,因得来的快,菜还未冷,香气霸道钻入鼻腔。谢珩放下笔,瞥了眼她一直露在外头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将窗户关上,从里间拿出个掐丝珐琅镶红石长方手炉来,点了碳递给李知月。
李知月不禁感叹这人真真奢靡,这手炉比她用的还华丽些,又是金嵌又镶红石,那块宝石成色太好,就连她都想扣下来做成钗子。
“你伤如何了?”她捧着手炉,温度从指尖传来,身上逐渐回暖。
谢珩衣裳穿得不多,好在屋内碳暖,画了半天画,竟然身上手上都没沾上半点颜料。
他坐在她对面,抬眼看她:“现在还好,只是不知道吃了你这鸿门宴还有没有命。”
李知月瞪他,握了筷子,泻气似的夹了块莴笋,狠狠咬了一口给他看。
谢珩嗤笑,顺从地舀了勺粥送进嘴里,那粥炖的香软,还是温热的,喝进去只觉得胃里都暖和。
李知月面色好看些,抱了手炉像只捧着松仁的松鼠,发现屋子里头少了个人,问道:“将登呢?”
谢珩道:“去查抓你的人了。”
李知月点了点头,她看在其身世凄惨,事出有因的情况下并未提供什么信息,虽然他们没什么情分,但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若是自己本事差被抓到了,这也怨不得人。
“你这伤太医怎么说?会有遗病吗?”她托了腮望着谢珩。
谢珩吃饭细嚼慢咽的,抬手间是浑然天成的优雅,知月看他吃饭就想起杨妃宫里养着的那只白猫,都是一般的矜贵自持。
他抬起眼,话里话外好像有一种“我都是为了你才这样”的坦白,道:“左臂断了,被虎咬废了,身上断了好几根骨头,不躺个一年半载好不了。”
“那怎么办,治不了吗?你别担心,我肯定挂了榜,找天底下所有好的医师都来给你看,你切勿一蹶不振。”李知月被吓得瞪大眼睛,竟伤得如此之重。
她慌慌张张不知所措间,却看到他眼里似笑非笑,神色一滞,心里便懂了,气得话锋一转,道:“好啊,既然都这样了,那你刚好可以告病还乡,我马上禀了父皇放你回去。”
她气得撇着嘴,两腮微鼓,倒真真像只松鼠。
这般看来,他伤得根本就没有多重,不仅能下床,能画画,还能长张破嘴来取笑她作乐。
谢珩不以为然,一碗粥喝完,放了筷子,饫甘餍肥道:“如你所见,养不了多久便能好。”
李知月安下心来,将他的空碗拿了,又舀了半碗汤进去:“厢房偏远冷清,你在这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想要的想求的,你就叫了人去长乐宫跟我说。”
谢珩本抱着胳膊懒散地看着她,听了这话抱胸前倾,一张画似的脸突然向她凑近。
李知月毫无准备,躲着往后退,却背抵了椅背,退无可退,顿时被怔得大气也不敢出,杏眸圆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一双眼睛本就是深山里的千年狐狸似的,水波潋滟,勾得人心潮翻涌,此时直勾勾地盯着她,漆黑的瞳仁深得要将李知月吸进去。
李知月瞬间脸上一抹绯红,从两颊开始蔓延,逐渐至耳根,至脖颈,要将自己生生憋死了。却看见面前的人眉目弯弯,嘴角上扬,笑意盎然道:“怎么?喜欢我了?”
李知月要被他梗死,一把将他推开,从椅子上窜起来扯开段距离,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咳咳……咳咳……”
她力道不大,谢珩被她一推只轻轻往后抵了抵,此时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抱着胸望她。他神色如常,面目里一分异色也没有,仿佛置身事外看了出好戏一般,半分羞也没有。
李知月满脸被憋得通红,一双眼睛里不知是羞还是怒,张了嘴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最后恼羞成怒一跺脚,气哄哄地骂:“我喜欢你?我巴不得你被老虎吃了!我好心给你送吃食,你却拿我找乐子!我讨厌你!”
她甩袖,气急败坏地推了门跑出去,刚踏出房门,又狼狈转身回来在谢珩的注视下将伞和宫灯拿了,重重地摔了门又出去。
将登一回来迎面撞上怒气冲冲的公主,不明所以地向公主行了个礼,却被盖头挨了顿骂。
“你和你主子一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将登被骂的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李知月提了裙子,火冒三丈地跑远了。
将登莫名其妙,甚至心里头还有些委屈,回了厢房推开门道:“公主这是怎……”
他话还未说完,门一打开便看得大人端了碗汤,心情颇好地在慢慢喝着,眼睛里头好像还掺了笑。
将登汗颜,他好像知道自己被谁害得挨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