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冷,长乐宫上头的琉璃瓦都挂了薄薄一层银霜,哈上一口气马上就成了白茫茫的雾。
李知月早早地起了,简单挽了发,披了件狐毛斗篷在前庭喂独自开。她估计着凌寒他们大概宫门一开便会来,不想让他们多等,便把着时间就出来等着。
后头传来脚步声,李知月心道是人来了,笑意盈盈地回头去看,却在看到来人后笑僵在了脸上。
凌寒他们的确来了,只不过旁边另站了两个款款淑女,显然是一道的。李知月打量着站在前头面色张扬的少女,又去看郎央古怪的表情。郎央站在凌寒和沈清衍后头,用手挡了半边脸,做口型道:路上碰见的。
“公主万安。”后头另一个少女礼数周全,带着他们行了礼,前面那位来的不情不愿的少女才敷衍行礼。
“陈姝意?你来找我?”李知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起的太早,没睡醒。
她不知道陈姝意什么时候这般好心了,后头丫鬟还捧了些人参阿胶之类的补品来看望她。
李知月上次将人欺负得满府找她,这小心眼的肯定也并未因着她失踪受伤就给忘了,肯定还是在心中记了一笔要来烦她。
她并不担心陈姝意能做出什么,左右都是在宫里,只有她拿陈姝意寻乐子的事。只不过陈姝意不知是知道她上门找知月太过尴尬了,还是想找个人壮壮气势,还带了个人陪着一同来。
那女子长眉细眼,丹凤眼妩媚里带些冷冷清清的疏离,眸色灰浅,里头藏着星星点点的沉绪。一点绛唇似娇花含露,身段纤长窈窕,哪怕是站着也持着礼数,端庄大方,下巴轻抬,自带些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高傲矜贵。特别是那一只白净的腕子上,挂了串成色极好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足足绕了腕子四圈,更显其小臂纤细光洁。
是杨听叶的长姐,叫杨芙。四族之长便是杨家,杨芙自视甚高,平日里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李知月跟她并不亲近,往日里也无多少往来。
杨芙与陈姝意不同,若是说陈姝意对她不敬,是含了心思不服气地比较。那杨芙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审视,她并不因高位对她高看或是不服,虽是恪守礼仪,每每见李知月都挑不出来半点差错,但是那眼神就像一头蛰伏在暗里的野兽,只等个机会便能出来一击毙命。
陈姝意骄矜下巴往前点了点,示意丫鬟将所带赠礼送去,元芩体面接了。
“公主在我家失踪,我爹记挂,托我来向你问安。”陈姝意话说得好听,语气倒是不怎么样,明显是被勉强了。
她这趟来,东西带得周全,就连话也说得好听许多,不过话里话外都是一副被强迫了的样子,知月听了只觉得好笑。陈太傅心底有愧,算是提了东西压了人来问候以表心意,场面做的十成十,便是皇帝心底头还有怨气,这一下也得平上大半了。
李知月兴致盎然地望着她,见陈姝意右手一直放在袖子里头不拿出来,了然于心道:“你爹是不是罚你抄书啦?你好可怜,这又是得抄了几夜啊?”
陈姝意被揭穿,下意识地将手又往深了藏,瞪了眼睛望她,只咬牙嘴硬去反驳:“你说什么呢?我做甚要抄书?我爹才不会罚我呢。”
李知月不与她计较,倒是看她这副憋屈样子心里颇为畅快,故意凑近,俯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洗没洗头发啊?你上次头发上还沾了鸟粪呢。”
“你……!”陈姝意果然生气,瞪着眼睛指着她想骂,却又发现在人家的地盘,硬生生话堵在嘴边说不出。
李知月畅快地鼓掌,笑得弯了腰。其他几人都没听见她们两个凑近说了什么,只沈清衍看着李知月满肚子坏水的样子便知道大概了。
他上前去无奈地轻敲了她的脑袋,将她护在身后,自己转身替她做了个揖礼表示歉意。
杨芙也将有口难言的陈姝意拉到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行礼道:“既公主无事,我们也安心了,只是今日里阴平王殿下府内邀约,便不多叨扰了。”
杨家和阴平王血脉相连,想来亲近,杨听叶日日与阴平王为伍,杨芙也时不时入宫陪伴杨妃,他们之间有往来再正常不过了。
李知月并不为难她,招了招手:“杨姑娘自便。”
杨芙拉了陈姝意要告退,陈姝意心底不服气,一边被拉着往外走还回头来瞪李知月,李知月却故意还做了个鬼脸,气得她跺脚。
郎央见她们走了,才自在上前愤愤道:“我们来的时候在路上碰见她们,左右都是探望你的便一道来了,我起初还以为陈姝意是来找你茬呢,结果她倒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明明就是在她家丢的人,现在人好好的回来了,她还有脸来。”
李知月摆摆手,只道:“与她又没有关系,说不定她也只是受牵连呢。”
凌寒问道:“你连那人身形也没看清么?”
李知月只遮掩道:“太吓人了,我怕知道多了他不放过我,一直也没睁眼睛。”
李知月这才注意到凌寒今日还是一身利落的黑衫长裤,外头套了硬朗的甲胄。
“你今日还要练武?”李知月诧异。
如今也是深冬,甲胄虽能防风,但是不穿袄总归还是冷的。连太学都停课了,军士训练却还是如常,他们习武之人身子好,却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凌寒挑眉,却望向另一个人幽幽道:“不止是我。”
只见郎央脸像苦瓜似的,一张脸马上拉了下来,整张脸能倒出苦水。
李知月看他如此,顿时笑得开怀,眉目弯弯,问道:“怎么,郎太史令也弃笔从戎了?”
郎央愤愤,他就说今日印堂发黑,出门前算的那卦凶险异常,直要人半条命。
只是他觉得今日入宫,再如何危险,宫里也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他报了避险的心态入宫,自以为天衣无缝平安无事了,却迎面看见凌寒一身戎衣悠悠迎面而来时,心里头便咯噔一下重重落地。
“他这是要逼死我,我一文人书生,未来也是要做掌太史局的太史令大人,左右都与习武无半点干系。他非要叫我跟着他一起日日晨练,随军特训。”郎央苦了张脸哭诉道。
“你就高兴吧,凌寒一身武艺是凌将军亲传,你不想跟着他学,别人想学都学不到呢,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知月看他吃瘪分外开心,却还是也觉得疑惑,转头问凌寒:“怎的突然要他习武?”
凌寒悠哉悠哉地看着,并不在意郎央哭爹喊娘的样子,一副嫌弃的样子道:“你又不是孤身去陈府参宴,明明是跟了人一同,可是他连你都护不住,可不得习武。”
他这话说得隐晦,明明是在骂郎央,却好像再点别人。
沈清衍面色从容不变,只眼睫轻颤暴露了心底被戳穿的在意。
李知月并未发觉其中含义,点点头,虽说这事怪不得郎央身上,但是她这样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更何况,不说护不护得住她的问题,就郎央这单薄身板,书生力气,怕是连护住自己都难。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却没有一个人问过当事人的意见,郎央无力地挣扎:“或许我可以找个好点儿的随从?”
李知月同意,欣然道:“好啊,谢珩正巧在宫里,你去跟他把将登要来,你便不用习武啦。”
郎央背后顿起一身寒颤。
拉倒吧,还跟谢珩要将登。就光是谢珩一个人,每次见着笑面虎似的,郎央都觉得好像转身能被他在背后捅上一刀,更别说旁边递刀的死人脸将登。
郎央认命,大家好歹也相识一场,他觉得凌寒应该对他还是会手下留情的。
李知月在外头站着觉得风吹得脸疼,拢了拢斗篷,招呼道:“都站在外头干嘛,进去喝茶啊,元芩最近煮了个新鲜的茶,里头放些苹果,陈皮,姜丝,用黄酒煮了,喝得一身都暖和。”
沈清衍帮着她卸了斗篷,内殿燃着银丝碳,将先前的寒气驱得七七八八。
宫婢端了酒茶上来,郎央迫不及待地忍烫抿了一口,酒味馥郁,果味芬芳,其中还掺着些香料的辛辣,的确将整个身子都变得暖烘烘的。
郎央放了茶,挑起话茬道:“你知道二皇子过几日要离京了吗?”
李知月茫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皇子皇女向来是不能随意离京的,通常也得是有公事以臣子的身份由陛下派到外头办事才行。只是李允年纪尚幼,也未封王,不算为臣,如何能随意离京。
既然李允都可以离京了,那是不是她也可以出了京城看看外头?
李知月眼睛顿时发亮。
“二皇子是向陛下特求的,京都在北,如今朝堂安定,大昭时局也是这几年才稳定。南方太远,本就难以掌控,二皇子特意向陛下请求去南方历练。”沈清衍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将她的幻想给戳破了。
二皇子仁善藏锋,平日里不出头不露面,任凭阴平王揉圆搓扁。只是这一步倒是走得心狠又果断,既然京城势不如人,那就远走他乡,另寻机缘。
这一举一方面能让皇帝刮目相看,重新注意到这位总不显山露水的皇子,另一方面远赴南方,京都虽有世族,南方亦有豪强。南北皆为大昭,如今天下安定,下一步必是要将南方也掌控发展,南北平衡必是大势所趋,若取得南方豪强支持,安知不能有一线机会。
李知月悻悻地端了杯子又喝了一口,觉得胸膛中滚烫,只感叹道:“他倒是敢作敢为。”
李知月平日里只觉得这位皇弟实在能忍,便是人欺负到头上了也能体体面面地说上两句,只是这种孤注一掷的办法,实在不像是他那稳重性子能做出来的决定。
李知月并未多想,只觉得或许是人长大了,心境也有了新的变化。若是他成长了也好,阴平王品行不堪为君明眼人都看得出,要是他有本事,嘉庚帝与天下也能多一个明君之选。
“我刚刚摸了独自开,我去洗个手。”李知月放了茶,走去侧殿。
她左右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李允势微,手头上的可用的人也不多。
李知月四顾无人,拉了元芩小声地说:“姑姑找上几个武力高强的,再找上几个办事不错的,等匀儿离京时给他送去。”
元芩应声,接了她的公主令先行走了。
元旦端了温水来,李知月简单湿了湿手,那帕子擦的半干不干的,转身回内殿。
“谢珩……不怕死的……”
李知月还未踏进内殿,就听到里头郎央又在侃侃而谈。
“谢珩怎么了?”她坐回位置,捧了茶,用杯盖抵了果料,轻轻地吹凉。
“我们在说谢珩立军令状的事呢。”郎央说到兴起处,眉梢眼角都是鲜活的。
李知月执着杯盖的手一顿:“军令状?”
郎央一看她这副茫然的样子,便知道她刚回来什么也没听说,马上解释道:“就是你失踪那天,陛下听了消息雷霆大怒,直接要下令扣押陈家人,搜查陈府。谢珩胆子太大了,御书房那么多人,他一个人敢站出来要陛下收回成令。陛下气得那么重个砚台直接扔在他身上,他还敢往下说,跟陛下要了三天时间,以性命为担保立下军令状,发誓找到你。”
李知月神情恍惚,不愿意去信,质疑道:“你从哪听来的?”
“我爹就在里头啊!我爹都吓得不敢喘气,脸都是白的,回来连喝了三杯茶,血色才回来。我问他他还不跟我说,夜里回房跟我娘关了门说才被我偷听到。”郎央得意道。
李知月觉得这人真是不要命,不知道是自信还是自负。那天幸得有惊无险,不然他只要来晚半步,就只能带着她的骨架去面圣了。
后头郎央他们又说了许多,李知月都没心思听了,一直“嗯嗯”的敷衍,只问到她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搭上两句话。直到天色都有些暗了,几个人都要出宫了,她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沈清衍早看出来她心里装了事,想必是此番欠了恩情难以偿还心中记挂,临走前对知月安慰到:“在其位谋其事,他既能当上这左丞,左右都是有些实干的。当时事情紧急,只有他出头,想必若是再等片刻,就是没有大臣劝谏,陛下也得回过神来。”
李知月好似有些被安慰到了,点了点头,脸上却还是透露出来魂都不知道飞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