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她隐隐约约听见耳朵里传来响,想睁眼去找找哪里发出来的,却眼皮沉重,睁也睁不开。
她好似在陈府参宴,逗了陈姝意,躲起来时碰见个什么人。
想起来了。
她碰见那人拿放了蒙汗药的帕子给她捂了,她被强绑了。
“嘶。”
李知月猛然睁眼,只觉得头疼欲裂,发现自己孤身处在个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扫视着。
这屋子破旧,头顶上有隐隐天光,应是用茅草简单盖了顶,若是下雨必定漏水。墙上挂了条兔皮,还挂了几把粗糙的木弓,那兔皮放了很久,皮面枯燥干瘪,毛面也落了灰晦暗发黄。
是个猎户木房。
“啪。”
屋外声音未止,知月蹑手蹑脚地凑到窗边,从糊窗的薄薄的草纸上朦朦胧胧透出外头影子。
这不知是在哪座山里,周遭一片赭色夹绿,是颇高的大树,底下还有零零碎碎的灌木。不时传来水流击石声,应是周围有水。屋子正前的一片较为平整的荒地上,有个紫衣男人在劈柴,窗纸挡着,并看不清脸。
李知月心里稍安,临水,还劈柴,想来不是为杀人而来,至少目前她无性命之忧。
她松了口气,绷紧的弦懈了下来,回神不小心带倒了笑脸不倒翁娃娃,那娃娃自己弹回身,轻轻巧巧。但是这般的细响好似也被外头的人察觉到了,那人放了斧子走过来,李知月忙坐回床上装睡。
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人似是不慌,闲庭信步地悠悠走到床头。
李知月闭紧了眼等他反应,却半天听不见动静,以为他是不是已经走了,悄悄眯了条缝去望,却被吓个半死。
那人好生可怕,握了把剑悬在她面上越来越近,她若是没有躲开,那剑咫尺之距就能割了她的鼻子。
李知月吓得躲在床角,一张脸瞬间没了血色,煞白得像鬼一样,惊恐地看了他,又急忙收了视线,伸了手自己挡了眼睛直喊:“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人简直疯了,掳了她来却连面都不挡,直接面对面让她看见。要么就是自己没想活,要么就是压根没想留活口。
李知月只是觉得他暂时不会杀了她,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杀了她。可她若是见了他的脸,那便是一定会杀了她。
那人笑面桃花,看她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颇有几分兴味,一把将剑收了,威胁道:“把手拿下来,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她不知道他作甚要提这鬼要求,放了手,却仍不肯睁眼,死死地闭着眼睛。
“眼睛不用,我就给你剜了。”
她只好睁眼去望,此人一张风流面相,此时挑了笑,逗宠物似的看着她。
李知月心中顿时燃起一阵委屈羞辱的愤怒,只道她堂堂皇家公主,宁折不弯,誓死不被这种奸诈小人威胁,气骂道:“你要杀就杀!大不了便是一死!”
那人听了这话捂腹直笑,只威胁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你也最好老实些,不然你就是死了,我也把你割了头颅,剥了衣裳挂在城门。”
李知月一双眼睛顿时通红。
这人竟如此恶毒,就是死也不肯让她好过,只道她一生也算灿烂辉煌,却不想最后要折在这种小人手上。
她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那人见她安分便扯了张躺椅在屋内,舒舒服服地躺着。
李知月咬了咬唇,试探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可以让我写信回去,你要什么我父皇都会给你的。”
他不屑:“你有这么值钱?”
她见他并未拒绝,心中有些希望,连连点头:“你可是大昭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可以出去打听,我是平阳公主。”
他啧啧两声,淡淡道:“可惜我不好金银钱财。你说,我是给你用毒比较好还是用我那软剑比较好?我觉得还是用毒吧,我用毒厉害。先是口中发干,好像在沙漠,继而发冷,像掉进冰窖里头一般,然后浑身长疮,你会满脸都是烂疮。这烂疮又痒又疼,你就去挠,直到浑身挠破了,你就会得疫而死。”
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像凌迟一般在李知月心头割刻,李知月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般的打击,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人看她哭得凄惨,泪如雨下,却好似心情更好一般,舒展着眉眼,愉悦地靠在躺椅上看着她哭。
日落远山,余光渐暗。
待到她哭累了,两只眼睛红肿非常,嗓子已经哑了,不停哽咽,他才悠悠说道:“桌上有馕饼,水壶里有茶,你若是哭累了便可以吃点喝点,等有力气了再接着哭。”
李知月想瞪他,却又不敢瞪,只委屈地缩在角落里,想到被掳的时候是申时,而醒来的时候天光正亮,不像是傍晚。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如何了。
她小声道:“我昏睡了多久?”
“算上今日,整整六日。”
李知月讶异,竟这么久了。她被抓来这么久,外面岂不是大乱,父皇不得急死了。
“那外面……”她本想问他,可觉得他也不会回答,犹犹豫豫地将话吞了回去。
那人漂亮眼睛撇了她一眼,知她心中所想,语气轻松回道:“外面乱了,你父皇到处贴了告示找你,陈家被翻过来都找不见你,交不出来人。你父皇一气之下要抄了陈家,就在明日。陈家不肯乖乖等死,联系了其他世家,打算与朝廷对抗。那凌家手头可是有兵的,说不准还能打起仗来。”
李知月瞪大了眼睛,吓的扑通下了床,却发现什么也不能干,急得在原地直打转。
竟因为她被掳,外头出了这样大的事。
那人看着她在屋里转圈,好整以暇地从腰间掏出了她装南瓜子的布袋,一边嗑瓜子一边望她。
那瓜子发出“卡巴”一声脆响,李知月的步子突然停下,突然转头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疑惑地看她,对她突然的动静感到莫名其妙,却见她沉着脸色走过来,竟还有心情从布袋里拿出颗瓜子放嘴里。
他挑挑眉,对她的反应只觉得有趣。
李知月将那瓜子放进嘴里,轻松便磕开了,里头的仁也是香脆的,她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你骗我。”李知月神色板下来。
那人并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还在嘴硬:“句句属实。”
她现在半个字也不信他的,那瓜子清香酥脆,吃得人满口留香,与她在陈府吃的差不了多少。若她真真昏睡了六日,冬日里再干,这瓜子也得回软,就算瓜子仁还有些脆度,外皮也不可能这么干燥。
李知月又仔细回想了他前头说过的话,如今想来只觉得全是在吓她,若是真想杀了她,哪里需要找个这么荫蔽的山林远地,挑了个临水能打猎的木屋,用这么多心思将她绑来。
她只觉得面前这人非常讨厌,满口谎言,没一句是真的。
她面色极臭,整张脸拉了下来,刚哭过的红红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几秒,天家威严,自带的气势,看着他竟有些不舒服。
那人刚想开口继续吓她,好让她老实些,却见她将手里头的瓜子皮狠狠地掷在地上,转身坐回了床。
他盯着那瓜子沉默地想了几秒,大概知道了问题所在,如今再装人也不信了,索性不装了。他坐起来,只觉得这瓜子扫了他的兴致,一把将装瓜子的布袋抛到桌上,只觉得有些乏味。
“喂。”他看她生气,试探般的叫了叫。
李知月冲他露出抹讥笑,嘲讽道:“怎么?你还想怎样?不如别用刀也别用毒了,你就在门口挖个坑,待会儿我自己跳进去把土扒进来,等我手被土淹了动不了了,你再来给我盖了头如何?”
“倒是的确可以参考。”那人嬉皮笑脸地回她,似还颇为认真想了想可行性,的确是个非常好的方案,猎物还颇为主动。
李知月白了他一眼,讨厌极了他。
他见李知月不愿意搭理他,也算还有几分识趣,并不去招惹,悠悠然闭了眼睛在躺椅上休憩。
他不杀她,也不要钱财。
李知月沉默地在心里盘,回顾他前面说的话,就算全是谎言,也总有几分真。
屋子里的光越来越少,外头的太阳逐渐落下,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寂静得有些死闷。
“你想害陈家。”
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肯定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那人的呼吸骤然顿了顿,可见并未睡着,却装作睡了不肯出声。
“你在陈家掳了我,不用我向宫里求财,也不杀我。你前头说我昏了六天,陛下要抄了陈家,你知道我在陈家没了,陛下会怪罪陈家,这是你心中所求。而后句说天下大乱,这并非你所求,所以你不杀我。你此举不为天下,不为富贵,你只是为了陈家。”李知月隐在黑暗里,望过去整个人黑夜融为一体,只听见她声音沉静,一步步地补充指了出来。
话已至此,他再装傻充愣也没意思,他慢慢睁开眼,眼里还有几分赞许。
他本以为皇宫里娇养着的,肯定都如他之前见着的那位殿下一般,都是些酒囊饭袋的废物。倒不想这公主不仅有几分胆色,敢从他这头问信息,有几分小聪明,不仅能知道他骗她,还能推出来他的来意。
“那你再猜猜,我到底是谁。”他并不想告诉她,也并不因得她挑出来了而恼羞成怒,反而悠哉悠哉地像听戏一般地又闭上眼,只等她的回复。
李知月静默下来,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的氛围,她抿着唇,只默默地想。
“陈太傅圆滑,因得书生出身,只善文斗,不擅武斗,从来都是笑面虎,再如何难堪,场面也做全了。他是太傅,只做帝师,平日里也做的写文习字的事,并不至于与人交恶至此,有这种宁愿强掳了帝姬,也要栽上盆脏水的深仇大恨。”李知月喃喃,只抽丝剥茧地细细道来,“所以,你定不是因为官场朝廷之事而与他结怨。”
“若是私仇,你有着能逮我的本事,却不肯去直接杀了他,偏生带着整个陈府,你这是门第家仇。陈太傅虽为人两面,但身在高位,有些龌龊事也并不需要做。若是结仇,也是在有权有势之前。”
这些世家宅院里的事情,本来是关起门不为外人道的,像这些内幕,也只因得皇帝特赦她自由出入御书房,才从皇帝与人讨论的三言两语中猜了出来。
一切都逐渐明了,他的身份此刻就像蒙了层淡淡的雾,只伸手扇一扇,真相便出来了。
可李知月却突然噤了声。
陈太傅先夫人的娘家人。
他年龄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其他什么亲戚,她只感叹竟执着至此,蛰伏了这么多年,还是要为亲人报仇。
那人见李知月不说话了,知道她猜到了。
躺椅发出吱呀一声响,他站起来,李知月忍不住还有几分防备地望着他。
虽然他不杀她,但如今她已猜到他的身份,若是他情急之下真对她做什么,那也说不准。
那人看见黑暗中只有双映了月色,有些闪光的眼睛戒备地望着他,只发出声轻笑。
他刚刚还在心里觉得她有几分胆色,原来还是惜命的。
他走到桌子前头,取了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变得锈绿的铜制烛台,将蜡烛点上。
朦朦胧胧的微弱烛光将光晕投到每个角落,屋子里有了些微光,一切又变了明亮,只少年的脸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一半在光里,一半隐于黑暗。
李知月抬头看他,此时眼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些秘事埋进时间里已经少被人知,陈太傅心思缜密,为人又狠毒。据她所知,陈太傅杀了原配以后并未就此罢休,而是怕留下祸根,找了个不要命的赌徒,给了钱。
那赌徒去原配家中井里下毒。原配并不算高门,只是普通人家,家中做些布匹生意,赚了些钱,故而能贴着出生落魄小族的姑爷读书。原配家里上下十余口人,皆中毒而亡,府衙去抓那赌徒,赌徒早疯了心肠,将最后一笔钱输完,投进下了毒的井里自己死了,没人能追究在京中做大官的陈大人身上。
李知月不知道他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也不想去追问,不想逼的人想起伤心事,害人难过。虽然这人讨厌至极,但并未针对她做些什么,把她掳进这木屋,牙尖嘴利的,却还算是以礼相待。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李知月打破这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脸色稍霁,还算平和地望着他。
那人坐回躺椅,声音有些发闷,心情显然不是太好:“不一定要放了你。不想天下大乱,我也可以隔一段时间,就寄点你的东西去宫里,可能是书信,可能是头发,可能是手指头。等到什么时候找到我,我便什么时候放了你。”
……
李知月懒得理他,白了他一眼,只觉得非常无聊。都这么不开心了,还要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吓她。
她撇了撇嘴,觉得对牛弹琴,说再多也没用,索性躺下来背对他闭眼休息。
少年眸色淡淡,望着一处出神,许久许久,深深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