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梅宴被掳

夜半三更,左相的专驾悠悠然驶进相府,香车宝马,朱轮华毂,是太阳刚升便出去,如今夜深才回。

将登看着自家大人一张画已经画了一天了,从寅时马车出去时便开始画,明明早可停笔,画的人却求细,硬是提了只小笔多勾勒了好几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将登条件反射地按上了剑,门一推,剑便架上了那人的脖子。

“是我。”

将登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利落地收了剑,看见谢珩也刚好放了笔。

将登偷偷去望,见纸上并非全稿,而是着重画了两个人。

前头一人骑马引路,扛着张大旗,带着身后众人迎风而行。后头那人头戴貂冠,一身胡人打扮华丽明艳,骑在马上,手扶鞍桥,仰头远望着前方,目中含情。

《文姬归汉图》,将登疑惑地看着来人。

那人身上还有些牛车的臭味,甚至衣服上还沾着稻草桔梗,只一张脸生得乖张,与一身落魄衣服不搭。那张脸虽艳,却艳里带着坏,不像谢珩,既艳得像把染血的刀,又冷得似高山的雪。这两人站在一起倒是颇为养眼,直衬得世间颜色皆暗沉了不少。

将登看那人好似与大人熟稔,很是自然地一身肮脏坐在了自家大人平日里颇为爱护的满雕檀木太师椅上。将登不禁抽了抽嘴角,抬头去望,只见谢珩脸色如常,并未在意。

“温玉,你这安排的牛车太颠簸了些,一路心肺都要给我顶出来了。”他抱怨道,手捏着腰揉按,目光幽怨作怪。

谢珩手上换了只写字的笔,画画的人向来书法也是好的,只是他在外头只写略草的行楷,并不写书法,虽也有几分张扬,却还算隐了锋芒。

谢珩揭了张宣纸,听那人说这话,望他一眼,淡淡道:“我当年也是坐牛车进京。”

将登在旁听得讶异。

他不是一直跟着谢珩的,他原是奴隶,是斗场里拼死的奴隶。是谢珩入朝后已有两年,身边无人,跟着朝中贪官去斗场议事,一眼看中了他将他买下,取名作将登。

将登只对谢珩之前的事大致听闻,难以想象如今这般风光无限的谢左丞,当年也是这样狼狈地进了京。

将登不免重新再去看那人,想从他身上找到几分谢珩的早年,却看了几眼后心中否定。

他觉得,就是大人坐牛车也定是清风霁月,端正泰然,哪怕衣服脏了破了,都必不会像这般落魄。

那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梗得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显得他好似有些冒犯。

谢珩脸色正常,不以为然,知道他性子乖张跳脱,提笔落字,潇潇洒洒写了个“慎”字。

那人就坐在对面,看到这个慎字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张脸顿时失了颜色,心中叫苦连天。

“你就待在府里,不准出去,待外头时机合适,我自会让你出来。”谢珩将字强调似的拍在他身上,嘱咐道。

那人虽心头不愿,却也不想脏了这好字,忙用手接了,小心翼翼折了起来放进里衣,似应非应地“嗯”了一声。

初开的梅花清冷,梅香幽幽,清逸淡雅。陈家到处都是梅树,晚春暮夏里,别人院子里都是花团锦簇得,惟陈府一片枯枝。

春日里众多世族设宴,惟陈府不设,收了帖子的人总是在几家之中选了一家去;而到了冬日里,只有陈家能发帖子,所有人也只去这一家。

文人多好梅,好菊,好荷,陈太傅最兴此风,因得本身进士出生,平日里所言所行都要格外讲究文人风雅。

李知月坐在上座乏味地饮着酒,百无聊赖地看着主家位置上提了笔显摆的陈姝意。

那人今日打扮得花了心思,往日里要与她见面,都是盛装打扮,簪的钗子一定要嵌石镶金,珠翠满头,方觉不输。今日却是穿了一身白衣,头上只簪了一段开花了的梅枝,京都虽未下雪,但她却像雪中的梅仙,清丽雅致,颇显仙姿玉色。

她最喜欢在这样人多的地方做些什么来引人注意,明明是场赏梅宴,她却要提笔作诗,引得无人看梅,全在议诗。世家贵女大多分两波,一波围了她,一波围着知月。

李知月只觉得索然无味,陈家书香世家,规矩颇多,计较男女大防。本朝民风开放,并不多限制男女交往,而陈府却特设男女分席,只有下了席在园子里才能见的着面。

她放了酒,打算去园子里逛一逛,说不定还能碰着郎央沈清衍也在,总归比夹在一堆不熟稔的人里强听奉承话好些。

陈家的园子的确雅致,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只栽绿种红,地上铺花砖,拱门雕龙画凤。园子里头处处是梅,却种的种类不一样,有早梅晚梅之分,有的开了,有的还含苞,错落了才更是相映成趣。

李知月喜欢玉蝶龙游,这梅吐着淡黄色的蕊心,白色叠瓣颇为饱满,每一瓣真如白蝶玉羽,透可见光。她小心掐下来一朵,绕进金累丝镂空镯子,那花便在上头便如同嵌了玉花一般。

“你怎么这般可怜,竟一个人在这藏着。”

李知月听见后头传来讨人厌的声音,那声音音色本温温柔柔,可不只怎么在那人嘴里就这样难听。

她慢慢走过来,站在知月身旁,见她不搭理她,背着身子也不转过来看她,又讥讽道:“怎么?大一岁终于懂事了?”

她话音刚落,却见转过来张乖巧灵动的笑脸,那面上无半点不悦,笑得颇为真诚礼貌,一时间与她心中设想的不同,倒是怔得陈姝意将话都吞了回去。

“你近来可安好?”李知月斯文有礼,像是见了个久别重逢的老友,体贴问她。

陈姝意只觉得她烧坏了脑子,皱眉狐疑地望着她,竟一时不知所措,只接道:“好……还安好……”

“太傅近来可安好?”

陈姝意更茫然,越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也安好。”

“你那一院子小娘都安好?”

“你!”陈姝意气极,一双杏眸直发红,手伸手指了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恨恨地甩袖放下。

李知月这才觉得这梅宴有趣,眉心都舒展几分,乐得捂嘴直笑。

“你当真粗俗!生为皇家,却这般粗鄙不堪!”陈姝意气极了,只口不择言地骂道。

她与李知月从小掐到大,便是陛下也知道。因得她世家独女,两人年纪相仿又尚且年幼,并无人计较其中以下犯上。

李知月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刚刚顾盼间瞥见,后头那棵高大的老白梅上竟有个不知道被遗弃多久的旧鸟窝,那鸟窝不算高,有些大,却只悬在枝细细的梅枝上。

她心念一转,起了坏心。

李知月一边趁她不备腰间香包挑开落在地上,假装捡香包的时候带起颗石子握在手心里,一边引了她注意回嘴骂道:“是啊,我就是这样粗鄙,那你见了我还不是要磕头。”

陈姝意根本没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只顾着回嘴道:“德不配位,无礼之徒,便是给你磕了,你也受不起!”

李知月不说话,突然上前,陈姝意以为她竟这般沉不住气,要动手,躲着往后退了几步。

再抬头,只见李知月满脸坏水地冲她笑。她心道不好,知道定是有哪里出了纰漏,却由不得她深思。只看了面前那人手里冲她头上扔了个什么东西,紧接着头顶上掉下来个臭烘烘的草窝,在她抬头的时候一整个不偏不倚地盖在她脸上。

李知月扔了石头的刹那马上跑了,跑出好几步便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崩溃的怒吼:“李!知!月!”

她一边跑一边捂了肚子咯咯地笑,心里觉得还是得听郎央的话。有时候一些讨厌的人真的非见不可,若是不见她,也不知道今天有这么有趣。

李知月匆匆忙忙地藏进了园子后头的假山上,陈府她每年都来,哪处地方别人找不到,知月心里一清二楚。这假山颇高,底下便是一片浅绿的湖,是陈太傅为了讨高山流水的好意境专门做的。爬到顶上有棵松树,又可将人挡了,又可透过松树去看底下景象。

她赶忙躲上去,她并不怕陈姝意能做出什么来,只是今日所为的确有些过分,那陈姝意若是找到他了,定是要跟讲儒学的先生一般,嘴叭叭地停不下来,实在太烦人。

李知月袖兜里还装了一小袋南瓜子,想着先躲上一个时辰,等着差不多宴散了再下来,讨个清静。

她躲上去半天,终于看见陈姝意找过来了。

“你们去这边找!其他人去那边找!找到马上叫我,别让她跑了!”

她在底下指了两道,一道绕了假山往左,一道绕了假山往右。

李知月嗤笑,一边磕着南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望着底下。

“这也太蠢笨了些,近在眼前了却偏偏要绕开。”

“谁说不是呢,这傻狗。”知月笑得更开怀些。

“她这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呢?”

“肯定找不到,得等我自己下去。”她颇有几分骄傲。

“那你不下去,她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你了?”

“那当然!”李知月得意道,把握着南瓜子的手往身旁送了送,“来点?”

她话音刚落,方才觉得不对,猛得回头看,却刚见到一双盈盈秋水般的漂亮眼睛,紧接着就两眼一黑,没有知觉了。

“傻狗。”

那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着倒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少女,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讲人的称呼,颇为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