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央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奇幻。
因得他爹每日上早朝与他上太学时辰差不多,所以他每日都被郎御史逮起来一同进宫,太学三年,这么多人,只有郎央近乎从未有过迟到。
而若是说他没几次迟到,那么有人就没几次准时到,他看着儒学先生越来越少的头发,只觉得有一半的缘故都得托福于某人。
而今日郎央进学堂,竟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到的。里头坐着的那人,让他以为自己实在是在做梦,回头走出了一里远,又遇着迎面而来的沈清衍,才发觉这不是梦。
郎央瞪大了眼睛,风似的跑回去,围着里头端端正正坐着的人来回走了好几圈。直到看到那人拳头握紧了,眼里有点火气,马上就要不耐烦了,方觉得皮相底下装着的还是同一个人。
郎央震惊:“长乐宫倒了吗?”
李知月忍耐道:“没有。”
郎央惊叹:“你做了什么怕元芩知道,竟一夜不敢回宫?”
李知月捏紧拳头:“没做。”
郎央近乎破声:“那你怎么会这么早来太学!”
李知月忍无可忍,拳头落在郎央胳膊上,郎央方才觉得安心了。
知月气极,竟不知道自己给人的竟是这种形象。难道只有长乐宫倒了,和做了天大的坏事没地方藏,她才会这般早来太学吗!
沈清衍无奈,看着这俩人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将郎央拉到一边劝道:“你就别气她了。”
郎央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就一天不见,人怎么就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凌寒只一副早该这样了的表情,只是略有几分讶异,却并不似郎央一般明显还略有几分伤人地显露出来。
李知月便这样地老实上了一日的课。
讲论语的夫子进来时见中间的位置竟然坐了人,起先还带狐疑态度,后来看见公主不仅听课了,竟还千载难逢地提了笔在书卷上勾画,高兴地多讲了半个时辰。还特意围着知月转悠着讲,生怕错过了这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
李知月只觉得好似有细蝇绕耳,嗡嗡嗡嗡地在她脑袋里直叫了一日,虽然能勉强听了,但此事不能急于求成,听得颇有些苦不堪言,比在庙里听经还难受。
郎央一下课便凑过来看她,见她灰头土脸,听课像上了战场,不仅感叹言行易变而人心难变,有些东西的确难以强求,他这一天的惊叹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他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觉得可怜,想办法挑了话题去讨她开心,从书袋里找出张红纸帖子,坐到她身边对着身边几人问:“陈家设宴,你们去吗?”
李知月抬头去望他手里的帖子,想起来辰时来的时候元芩好像也塞了张这样的帖子给她,只是她当时太困,并未去听她在说什么便给匆忙收起来了。
她翻了翻书袋,在几卷书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张已经被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帖子。
那帖子精美,红纸做的,上头还有白描画的小画,里头的字迹娟秀,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是女儿家的字。只是与郎央那张对比起来,李知月的那张帖子要更用心些,不仅喷了香露,还用麻绳将一枝含了苞的梅花枝与帖子绑在了一起,不用拆开看便知道是要办新梅的赏梅宴。
李知月不知道去不去。递帖子的人尊重她,可是她们之间并不合。帖子送得精致恭敬,是希望她去的,世家设宴,不管是怎样的高门,皇室来了总归是有脸的。特别是四大世家,对于这些脸面行头要更在意些,而皇室向来也愿意给这个脸,以与世家交好。
这次设宴的是陈氏,陈太傅家独女陈姝意亲自下的帖子,李知月与她历来不和。
陈太傅名陈玚,无子,若是旁人无子也只叹一声命里无时莫强求,可是陈太傅的话,大概是阴德有缺,命该如此。陈玚起初叫张玚,他并非是陈家嫡系亲传的家主,而是陈家上一代也只一个女儿,偌大门庭不能就此拱手他人了,便招了个出身小世族的进士进门作赘婿,示若亲儿一般教着把持家业。
可这赘婿并非身份干净,科考前竟早与人定了终生,还胆大包天地瞒了下来,直到木已成舟才负荆请罪去坦白。陈家大怒,如此高门大户竟被一小小的书生骗得团团转,可是唯一的女儿已经托付,左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便硬是将这口气吞了下来。
但忍了气不是没有代价的,陈家给了陈玚三日为期,让他将前尘尽了,此事便不再追究。
此人一日之时,用来回了老家,见了结发之妻。第二日时,用来与妻子过了一日平凡的普通夫妇的日子,颇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浓情蜜意。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选择了糟糠之妻,拒绝了高门之聘时,他却在第三日,干脆利落地一剑穿了发妻的心。
如此作孽,便是天理也难容。故而苍天开眼,陈玚起先几年日日与陈家女如胶似漆,只生下了陈姝意,当时他虽心中有怨,却因得还未掌权,便只道就是女儿也足矣。后来,妻儿扶着他将家主位置坐稳,他心思便又动了,十几年内纳了整整一院子的妾室,却是怎样也下不出半个蛋。人都说这就是应果报应,他后来便也就认了,近些年只将心思放在这唯一的女儿身上,打算日后招婿进来,如他一般入赘。
而四大世家的独女,其份量并不亚于公主。陈姝意自幼便千娇百宠者,在府中前呼后拥,待遇便是与李知月比也差不了太多。
一山不容二虎,梧桐木也栖不得两凤。李知月和陈姝意,自小便是谁也看不惯谁,一方嫌没有公主命却胜有公主病,一方嫌不过就是宫门内宫门外的区别,却还分尊卑贵贱,回回见面都似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李知月实在不愿送她这个人情,可是世族之请,圆滑些给个面子,也为自己日后多留条路走。
她抬起头问凌寒:“你去吗?”
凌寒与她隔了几尺,抱着剑靠在墙上对她摇了摇头:“不去,我讨厌与这些世家待在一块,他们那些龌龊勾当我不想听。”
四世家同气连枝,根系交错,而他将自己拔的干净,半点也不想招惹。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把那支御军带成精锐,让陛下刮目相看,每日下了学就往演兵场钻,若不是今日知月太过奇怪,此时人已经溜了。
“你去也无妨,我和清衍也去呢。陈姝意虽然讨厌,但我们都在,她也不会非要过来讨这个嫌。而且我帮你算了一卦,你去肯定有好事。”郎央手肘杵了杵她,劝道。
陈家是大族,公主可以选择去或是不去,他们可选不了。家里长辈都不愿落陈家面子,左右是小辈代去了,当然不会拒绝。郎央只觉得若是只有他和沈清衍在也无趣,直拉了李知月要一同。
李知月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应了。
京郊的小道上摇摇晃晃驾了辆牛车,小道路颠,前些天落了雨,路上泥泞。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滚着,不时轧进看上去积了污水的黄泥坑里,溅起来颇为厚实的泥星子。那泥星子没两三步路就海浪似的溅起来,牛背上的车夫挽起来裤脚,腿肚上竟已结了成块的泥。
车夫只道这单生意好生奇怪,来找他的人神神秘秘,带了个挡了大半身的帷帽,只见得身形高挑,却拒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给了他整整一锭金,要他运个人进京城,还特意嘱咐了要走京郊小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要求,放着了同样入京的平坦大路不走,偏生绕了这样步步难行的乡野田路来走。
车夫心中腹诽,却见牛突然停了,他用鞭子打了打牛臀,却看那牛动了动,车却分毫未动。
车夫跳下来往下头一望,果然是轮子卡在一个大坑里,那坑里有块大石卡着,难怪牛拉起来都动不了。
车夫抹抹汗,小心翼翼地对着车上那一堆稻草说:“大人,车卡住了,您等一等,马上就好。”
那一堆稻草底下传来一声“嗯”,他才放了心蹲下来用手去挖那块大石。
他觉得车上的人也奇怪,他也不敢招惹。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锭金子够他全家不吃不喝劳作十年的收入,就是豁了命他也想去赌一把。那人一张浪荡子的模样,唇薄耳厚,面上带桃花色,嘴角尖尖,风流倜傥。只是他腰间系了把软剑,用软剑的人少,软剑比硬剑难控,用软剑的人不仅武功要高强些,身体也更灵活些,光是看着就知道惹不起。
长这个模样,用软剑,还舍得用一锭金子去运人,不是亡命之徒便是世家贵族,横竖都是不能招惹的人。车夫只想接完这一单赶紧回去,回去就带了家人搬家,省得夜长梦多。
他将石头挖出来了,走到后头一用力去推,前头的牛可算一点一点拉了车出来。
车夫抹了一把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想着与车上那人知会一声:“大人,能走了,咱们继续赶路了。”
那人并未做声,想来是听见了。
车夫跃上了牛车,看了眼正渐渐落下的太阳,只觉得阳光温暖,越过这座山头,能赶在太阳落下之前进京。
落日澄黄的余晖落到稻草上,从稻草的间隙中钻了进去,温温柔柔地抚在了那人眼睛上。
桃花眼慢慢睁开,眼型温柔,线条似水。只是睁开眼后露出来的褐色瞳仁,像十二月末幽深寂静的深谭,是千丈深冰下最酷寒的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