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在太阳底下徒步行至京兆尹府前,将登仍颇为难言地看着谢珩。
没跟着大人享福,反而还得受大人的拖累。
本身他至少还可以驾马,现在却也要在这里走,还因得公主的缘故,走得还颇慢。
谢珩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散步似的任李知月走在前头,自己悠哉悠哉在后头跟着,好像前面才是个大人,他才是个小厮。
李知月上前头敲了敲门,那府里的人少少开了条缝冲外探头,只看到个蓝衣小厮后,直接斥了几句:“走远点,我家近来不见人。”
那门啪嗒一声又合上了,饶是李知月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显然是京兆尹知道生了事,在这关着门避祸呢。
李知月迎面被斥了几句,脸色不好看。谢珩走上来拍了拍她肩头,她让开,却看到谢珩如她一般敲了敲严实的木板门后,心中不屑。
不给我开,你敲就会开了?
那门又开,里面那人脸色更臭,刚想接着骂,却看见来人是谢珩,马上由阴转晴舔了脸俯身请人道:“原是谢大人来了,奴有眼不识泰山,快请进!快请进!”
李知月瞪大了一双眼睛,看见谢珩并未直接进去,反而带几分显摆地冲她挑唇。
她默然无语,默默跟了谢珩进了宅邸。
京兆尹刚下早朝不久,此刻刚换了朝服对谢珩迎过来,苦不堪言道:“谢大人,您可得还犬子个清白。我家小儿平日里也是被那温致逼着做些混账事,我这老脸也替他蒙羞,但我知我儿本性,若是要他害人性命,他定是做不出来的!。”
谢珩自是应了,八面玲珑地应承:“谢某自是上心。”
京兆尹得了他这句话,自是心里安定了几分,忙给他带路,带他去看府里二公子。
京兆尹姓陈,是陈氏远亲,沾了陈家的光在外被举荐升来当京差。他家中两子,大儿从戎,前年便去了凌家军中历练还未回来过,小儿从文,也在太学读书,不过与李知月不是一室,与温致是一室同窗。
京兆尹算得上是清白门户,平日里不出头也不过多走动,只是对孩子溺爱,后院起火。
李知月也觉得诧异,竟没想到谢珩有这般本事,连京兆尹这种小心自保的人都跟他有几分交情。
他将谢珩三人带至房间门前,只无奈道:“这孩子昨日回来惊着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大人费心了。”
谢珩应声。
京兆尹怕打扰了他们,做了个揖先行走了。
谢珩敲了敲门,那屋里死寂一般,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更别提有人来开门。
李知月抬眼看她,眉目中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看笑话的意思。
谁知谢珩清了清嗓子,又敲门,只是这次嘴里威胁道:“陈公子,温致已经交代了,他说人是你推下去的,我们来找你问个清楚。”
李知月嘴角一抽,竟没想到他这样丧心病狂,说出这样胡诌的话去恐吓别人。若不是她知道事情进展,还真真要被他吓着骗过了。
那屋内立马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吓得知月手里抱着的暖炉都差点掉地上。
门啪嗒一声开了,面前小孩大概十三四岁,年纪尚幼,听了谢珩几句此刻是哭的气都喘不上来,只嗓子里断断续续透几个字:“我……我没有……没……推……”
陈述是温致身边年纪最小的跟班,因着和四大世家粘亲带故,所以温致平日里也带着他玩。不过他年纪小,跟着温致出去也大多仅是伴在身边,并不做多少出格的事。
李知月扶额,瞥了一眼将登。
你家大人平日里便是这样查案的?
将登知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闷声在后面做鹌鹑。
李知月这才初见大人雷霆手段,将登跟在谢珩身边多年,对他这般满脸正色,不要脸地骗个孩子只觉见怪不怪。并且认为这都不算什么,跟在谢珩身边什么惊人的没见识过,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知道不是你,我并未信他,所以我来问你了。现在我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我会替你申冤,定不会污蔑了你。”谢珩字正腔圆,神色自若,施施然进了房间掀了袍子坐下。
陈述擤了擤鼻子,过了须臾,哭声渐小,抽泣着满面泪痕地自觉坐到了谢珩对面。
谢珩拍了拍圆桌,看向了李知月。
李知月疑惑,却看将登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了笔墨放在桌上,小声对她说:“大人叫你去记。”
既是扮小厮,自然也要有个小厮的样子。
她乖觉坐下,捏了笔,望着谢珩。
谢珩对着陈述,先温和地扔了个小问题:“为何针对虞承白?”
陈述连连摆手,急得喉咙梗着,忙开口道:“我没有针对他,是温致。”
谢珩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推过去,先打一手软和牌,温声道:“我信你而来,你不用急,慢慢说。”
陈述喝了口水顺了嗓子,语气稍缓:“起初我们跟他也没什么交集,只是虞承白此人人闷话少,温致平日里也不搭理他。只温致有日心情不好,虞承白从他面前过并未看见他,便触了他的眉头。”
“后来,温致便每逢心情不好,就去找他麻烦。他起先认为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温致,还从家里带了糕点来向温致赔礼。温致扔了他的糕点,却看上了他腰间的挂玉。那玉是块上好的和田玉,定是家中看重,自小带着的,虞承白不肯给,温致便打了他一顿抢过来了。”陈述羞愧地低了头,他虽未参与,却在旁边看着,自认也是施暴者。
到底无非还是欺软怕硬,起先欺负了几次发现虞承白遇事也只默默受着,而不往家中透露半分,就开始变本加厉。虞承白家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侍郎,若是家里知道了,温致倒还真不一定再继续下得去手。
李知月听得气愤,捏笔都用力了几分,戳得墨迹连渗了几张纸。
谢珩点了点头,接道:“温致发现虞承白在家中受宠,有财可图,后便变本加厉地欺辱他。”
陈述点了点头。
李知月不解,想到了那个草梗荷包,问道:“他为什么缺钱?温家是大世族,他爹官至尚书令,家中就这么一个嫡子,就是一直纵容着才酿成今日这番田地,怎的会缺钱?”
陈述此时已完全平复,只是喉咙里还不住冒出几声哽咽,他解释道:“他并非没钱,温家每月给他的月例数目都大,他母亲还另外再补贴一份。从前他只是在京中吃吃喝喝,平日里没事便去狎妓,这般玩乐下来每月荷包还有余头。但他不知怎的,这几月沾染上了赌。”
“赌?”李知月喃喃。
这便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他开先只赌些小的,赌坊认得他的身份,敞开了给他赢,铁了心要吊他这条大鱼。他赢多了,下注得便也多了,到后头竟是能一场输掉京郊的一座宅子。他人就开始像疯了一样,怎样也要筹钱去博回来。不止是虞承白,我们都被他要了钱,只不过我们平日里都一起,心里清楚对方多少底,温致差不多便也不跟我们要了。但是……”陈述顿了顿,说到关键处开始犹豫起来,他抬头看了眼谢珩,终是老实说来。
“只是他这月头,赌了把大的,输的已经不是京郊的宅子了,京中的二进二出宅子都没了。可是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也不敢跟家中说,温尚书虽惯子,但从不允许家中小辈沾染赌博之习。他便是这个时候,听到虞家备了尊金观音像,要虞承白献给平阳公主。”
李知月听了个关键词,耳尖一动,偷偷抬起眼,去看谢珩脸色。
谢珩脸色如常,并未有半分不妥,李知月咬了咬笔头,低头继续写。
“这金观音不似玉观音,玉观音难转手,但这金观音却可融了进黑市里换钱用,还不被人发觉。温致打定了主意,在狩场狩猎的时候,直接找到了虞承白。”
“温致打定心思要谋财害命了?”李知月猜测道。
陈述连忙摆手,赶紧解释道:“不不不,温致虽蠢,但实际上胆小贪生怕死,他只是想谋财,并未想害命。他也知道公主生辰,若是真出了事,整个温家都得受连累。他将人堵在江边,带了人围了主仆二人,逼着两人去取金观音。虞承白不肯,家中叮咛嘱咐切要将观音献给公主,他死活不交。温致气极,直接上手打人,却不想江边泥滑,人躲闪间直接落了水。京中少水,世家贵子哪里会浮水,因得做这等亏损事,便是连侍卫都没带个,只看的人在水里扑腾。岸上人都知道不好,一下子四散逃了,那温致逃的最快,小厮便乘此机会直禀公主。”
“所以不是温致推人入水?”李知月皱眉。
陈述点了点头,见她面色不好。
她本以为天理昭昭,这种事便要一命换一命才叫人心头爽快,方可替虞承白报仇。可人毕竟不是温致推的,这罪名一下子可大可小,若是温家周旋施压,人无罪放了都说不准。
谢珩瞥了一眼知月苦恼的样子,抽过她压在手下的本子拿来看,看到以后面露嫌弃地将本子扔还给她。
李知月看出看他的嫌弃,感觉被冒犯到了一般:“干嘛?!”
谢珩闭了闭眼,似是想净一净眼,讽刺道:“你那符文带法,我怕染上业力。”
“……”李知月不可置信地翻了翻刚记的几页,自觉书写还算端端正正,只不过听得入神,略有些歪扭,却也不至于像鬼画符吧。
她自尊心略受打击,看谢珩起身,也收了东西起来。
“我知道了,待我回大理寺,便把这事儿禀明。只不过你跟着温致作恶,虽未做什么却也算出力,若是大理寺关你几月也是应该。”谢珩一板一眼道,知道王法奈何不了这些帮凶,故意说些假话,能吓他好几天。
陈述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又哭出来了。
谢珩带了李知月将登出去,贴心地带上了门,将陈述的哭声隔了一半在里头。
李知月只道这人实在是太坏了些。
他们出陈府,却看见京兆尹还在门口担忧地等结果。
京兆尹听见屋内孩子哭得凄惨,不忍道:“查的如何了?这孩子怎的哭得这样惨?”
谢珩正色,言之凿凿道:“查清了,令郎与此事并无直接干系。只是令郎尚且心善,听了虞公子殁亡只觉得心中愧疚不安,自省哭了。”
京兆尹略有几分惊喜,小儿与温致交好后他便一直担心,怕被温致带坏,如今谢左丞说他尚还心善,无疑让他舒心了些。
他忙笑,亲自送了谢珩出门,走了半条街才肯回,直叫谢珩下次来府中用饭。
谢珩那厮泰然自若,颇有礼数地周道应了,还能和京兆尹聊几句教子育儿之言。
可难了李知月,因得看了谢珩查案的全过程,根本羞赧得不敢抬头去看京兆尹,只觉得对上京兆尹热切的眼神,就心虚万分,一路都拿书挡着半边脸走。
他们接下来又走访了几家,说辞都大差不差,想来是不掺假的。那江边也派人去过了,留下的淤泥印子的确是一个人滑的。
天色渐晚,天边泛了抹粉霞,浅粉的光晕笼在人身上甚是好看。
谢珩将人送至宫门,接过案本,道:“明日我会叫人将大理寺的东西送过来。”
李知月点了点头,只觉得今天太累,她本来整整齐齐束着的发此刻都塌得快要散了,鼻尖伏了层细细密密的水珠,热的两颊涨红。
只是感觉只有她一人这般累,面前的谢珩和将登都如早上刚出门那般规矩整洁,便是连汗都没有一滴。
她走了一天,胳膊写字写得酸痛,腿也要断了。看来这左丞也不算什么闲职,还是需要做些事的。
李知月转身走了,只想赶紧回宫睡一觉,便是明日也没有力气上太学了。
谢珩见她走了,也带着将登打道回府。
将登憋了一天了,终于忍不住,看李知月走了,忙问谢珩:“大人,我们为什么要亲自去查案?平日里这都是少卿带人做,咱们不是最后对着卷宗来做总判吗?”
谢珩淡淡地撇了他一眼,问:“你想吃空饷?”
将登语塞,突然想起这是白日里公主骂的话,终于恍然大悟。
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因为人家骂他几句,便是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可怜了他白走一天。
谢珩并未回府,而是带着将登又回了大理寺,亲自拿了钥匙去提温致。
温致看着谢珩来,立马上前,满脸横肉堆在一起,气急抱怨:“谢大人是来放我的吗?小爷在这牢里待了一天了,又潮又黑,我这腰板疼得很。你们这大理寺的人也太少了,我叫了一天也没看见几个人。”
他对谢珩又敬又畏,虽话里还是横行霸道,却是收了锋芒不敢放肆。
谢珩开了门,只道:“谢某已为公子洗了罪,温大人正在府中等,我派人送公子回府。”
温致忙笑,一脸肉被挤得皱起来,直像头圆猪。
谢珩侧身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温致上了马车,长长的眼睫在他眼下投了一层阴影。
“大人就这样放了他?”将登有些不甘心。
谢珩拿出封信,递过去,将登一知半解地接了,疑惑地看他。
“把这信给虞侍郎送去。”谢珩淡淡道。
将登应声。
“你是说,谢珩就这么无罪给温致放了?”
李知月因得昨日腿酸痛到现在,今日休了假。本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听到这话,气得猛的坐起来质问。
沈清衍不知道她昨天偷跑去找谢珩查案,只以为她是去外头胡闹伤了腿,一下学便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他看她坐起,忙给人扶下去安生躺着,怕扯着伤处,补充道:“也不算就这么放了,温致虽安然回了家,但是虞侍郎的折子已经上到陛下面前了。他说温致虽未直接杀害其子,但其子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愿意体恤温尚书也就这么一个嫡子,自退一步,只要温致从军一年磨练性子,也算给已死的虞承白一个交代。”
李知月倒是没想到会这般,试探道:“就一年么?温尚书应了?”
“不应也不行,事发在你生辰,陛下心中本就有气,还是个人命关天的案子。温尚书对此事尚未来得及补救,反而是虞侍郎大方,失了儿子反而还退一步,陛下直接就应下,根本没问温尚书是否乐意。”沈清衍将刚剥好的炒栗子递到她嘴边,目光温柔地望着她说。
李知月衔进嘴里,颇觉这栗子软糯香甜。
“军中本就苦寒,虞家大郎前些年进军,到今日已经有些地位。温致性子霸道,进了军营都是看真本事,别人可不管他爹是谁。天高皇帝远,纵使温尚书想管,手也不够长,他这层皮是非褪不可。”沈清衍手没停地剥着栗子,一边将其中暗藏的心思都细细和她解释。
他这话其实也只是说一半,虞家大郎虽混得有了些名堂,但军中也是分官衔的。温致去的是凌家军,凌家到底也是四世家之一,四世家同气连枝,怎会不帮着照顾一二?这也是温家无异议的原因。
更何况虞侍郎上书本求的三年,已然被温尚书仗着权势砍去一大半了,再拒绝,如何说得过去。说一说到头,也无非是吃吃苦头,不会触及根本。
但这话定是不能与眼前人道,不然指不定会惹得人做出什么出头的事。
李知月听了才觉得心舒了几分,虽不是一命换一命的公平,但事情到这种地步,能有这个结局让恶人自食其果,已算得上是圆满了。
只是,她觉得谢珩这人实在让她捉摸不透。她起先觉得,这事跟他脱不了关系,金观音肯定是由他之手出来的。但是她几番试探,那人偏偏高深莫测,半天没有破绽,还真带了她一家一家查案。可又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真误会了谢珩,他却转身回头给人无罪放了,左右仍旧攀上了温氏这一高门。
“想什么呢?”沈清衍看她倏忽安静下来,目光失了焦点,一看就是有心事。
李知月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全都是她自己的猜测,无凭无据的,只因着她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便觉得两次遇见的都是谢珩罢了,想来说来也没有人信。
“怎么不见凌寒?他怎么不来?我告了病他问也不问么?”李知月突然想到凌寒,沈清衍一看她告病马上来了,郎央今日被留堂,却还特意托沈清衍来跟她问句平安,独不见凌寒有信。
凌寒虽性子淡薄,但也不是这么漠然的人。
沈清衍含笑道:“他可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大忙人。”
李知月一听,觉得好似是有隐情,忙问:“你快说。”
沈清衍又给她喂了颗栗子,道:“他是将门虎子,身上全是实打实的武艺,陛下器重他,亲点了一支御军给他带。”
李知月睁大了眼,讶异道:“他就已可以带兵啦?”
“他在边关的时候别说带兵,还出过兵。陛下知道他的本事,现在便给支军让他带,也是培养,后续再提官也好提些。”沈清衍解释道。
李知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吓得沈清衍忙伸手去托,她踉踉跄跄地走,兴致高昂道:“走!带我去看看!我还未见过他领兵的样子!”
沈清衍无奈,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去演兵台。
李知未往上爬,只待在演兵台最低一层,她站在高处往下看。
台下人都鸡蛋大小,黑压压的一片。给的这支军规模不大,只是几百人,但这气势却是有的,都是些精锐。
凌寒穿了戎装,披了战甲,颇为严肃冷厉地在人群中巡视,碰到动作不标准的,便握着剑鞘作戒尺,抵人胳膊往上抬。
“凌寒!”李知月在上头朝下大喊,冲他挥手。
台下人皆抬起头去找声音来源,而李知月看见他眯着眼睛,望了过来,弯了嘴角笑。
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他本就是边关自由自在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京中虽也见他畅快,却不见他恣意。
他就该是生在军营里,生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