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继而又冷淡地收了回去。
李知月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提了话茬:“我明日生辰,在狩苑办,你认得路么?”
凌寒不吭气。
李知月一愣,以为他没听见,重复了一遍,结果对方还是置之罔闻。
这又是怎么了?
李知月在心中嘀嘀咕咕,又化不开这块冷冰冰的冰块,只好低着头喝茶。
直到她被送回长乐宫,也没听见这位祖宗再开尊口,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站着,像个散着霜雪气的松木似的。
她也来不及多想,生辰宴诸事繁琐,虽不用她步步跟进准备,却也是要劳些心神的,是以其回宫后便早早地入了寝。
次日天际拂晓,寒意渐重,琉璃瓦上已浮了薄薄一层霜。
少女敞手立于镜前,镜中人身披明黄长裙,金丝绣的凤纹绚烂地盘旋于半身衣裙,栩栩如生,似是随时能从锦缎间腾跃飞入天际。
她平日里只着一些规制的饰物,并不多带,今日罕见地挑了支嵌玉花红石双珠纹金簪,坠了莲花化生金耳坠,绫罗薄纱似轻烟环身,平添层朦胧的雾气。
“殿下,时辰到了。”元芩侍在其身侧,忍不住嘱咐,“今日陛下还邀了些朝臣,您切记身份,别太过肆意了。”
“为何邀朝臣?”李知月动了动眉尖。
后宫朝堂泾渭分明,别说公主生辰,就算是皇子生辰也得与朝臣有个避讳,以免被说结党营私。
元芩道:“具体不知,但朝臣的帖子是陛下派人送的,想来陛下自有安排。”
李知月点头,待行至宫门,元芩替她挽了裙摆送她上宫车,几十人围着的大阵仗送其出了宫门。
她每年生日都是这般兴师动众的,皇帝总是恨不得向全天下去倾诉他的宠爱,告诉全天下这是他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让所有不长眼的遇见平阳公主,都得生出第三只眼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两个脑袋去招惹。
往日里李知月生辰礼都是在宫内办,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宫内规矩繁琐,来客也举止克制。李知月小时候还乐着,大了之后越发觉得没意思,便是像每年逃不开的任务一般,一年比一年敷衍。陛下看在眼里,猜到她无趣,这些年江山稳定了,遗乱也差不多全平了,方肯将今年的宫宴设在皇家狩苑去讨她开心。
狩苑的亭台楼阁设在江旁,人力凿了条道,引了江水将楼阁四周裹起来,只留了条路进出,陛下赐名蓬莱楼,取的便是蓬莱仙岛独立苍茫之海的意境。
本是能容纳数百人的楼宇,因得是平阳公主的生辰,各世家大族纷纷将在京的子女送来参宴,有的官员还无子女,也舔着脸亲自上门,只求得公主青眼能一跃升天。
殿内私语声四起,见过平阳的都是本就位高权重的世家嫡子女,在座的更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都是对这位陛下手心里的公主怀了好奇。
“怎的今日还迟到。”郎央小声地对沈清衍嘀咕,觉得腹中空空,四顾无人在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往嘴里塞了块糕点。
沈清衍直腰坐着,同是等了许久,却依然挺拔如青松,周到地保持着礼数。他捻起杯子抿了口已经温了的茶,上好的白毫银针,醇厚清香。
“宫装繁琐,公主今日定是盛装,难免误时。”
君子温润,郎央看了看沈清衍的温文尔雅,又略倾了身子看了无论何时都如军营里规矩板直,飒爽英姿的凌寒,只感觉人比人气死人,嘴里那块糕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后亭传来步子声,像乐声一样步步都是一样的频率,轻轻的却干脆,不拖泥带水。
沈清衍抬起头,看着一只削葱根似的玉手挑开了珠帘,珠帘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少女影影绰绰的身影从帘后行至堂前。
沈清衍一直都知道这位殿下是个美人,但平日里知月穿的素净,颜色多是淡色,也少有去着装打扮。今日着了胭脂口脂,穿了珠翠绫罗,配上占了大半衣裙那展翅待飞的金纹凤凰,更是美的不可方物,将天家的高贵肃丽彰显得淋漓尽致,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臣等庆贺尊长,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李知月入座,座下泱泱跪了一片,她抬了抬手示意开宴:“免礼,今日本宫生辰,众卿无需多礼,只当陪本宫吃了顿家宴,切勿拘谨。”
“谢公主。”座下众人方肯起身,回座用膳。
李知月朝元芩招了招手,元芩上前来俯下身子,知月在她耳边小声问道:“用完膳父皇有什么安排?”
元芩回道:“用完膳后公主移步狩场,男丁大多都会去狩猎,最后要公主点出一二三甲。还设了投壶和曲水流觞,公主若有兴趣也能要盘棋与沈公子下。”
李知月点点头,稍稍抬头去看沈清衍,去看见沈清衍也在脉脉地望着她。她抬起手,手遮半面冲他笑,嘴角弯弯,做出口型道:快吃。
沈清衍哑然失笑。
众人用完膳后便陪着公主去了狩场,大部分公子都御马提箭狩猎去了,留在圈内的多是女眷。知月没去主帐篷,反而拉着沈清衍他们三人直奔曲水流觞的人工溪等元芩送酒。
沈清衍从袖袋里拿出个小小的布袋,李知月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忙拆了发现是只精妙的陶陨。
有虞尚陶,君子博雅。沈家培育子女上心上力,沈清衍衬得上是当代君子的范例,熟于君子六艺,琴棋书画皆略懂一二,就连平日里的趣味都皆是君子所好。
李知月放进嘴里,呼呼地吹出响,高兴的将其装好放入自己的袖袋:“这个有意思,等我学会能成曲了,便来吹给你听。”
“好。”沈清衍笑应,看着她的目光温柔溺人。
郎央也凑过来,手背在后头,还不让她看:“你猜猜我今年给你送的什么?”
郎央说话喜欢说一半去吊人胃口,李知月看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故意转过身去,作势就要走:“不看了,我入帐了。”
“别啊!我找了好久才搞到的宝贝!”郎央一急,忙把东西递出来,急急忙忙地要跳脚,怕她当真不看了。
李知月听言才转身望去。
那蜻蜓做的连翅膀的纹路都用金丝编的细密清晰,薄薄的翅膀似纸一样,真能随风抖动。最妙的是蜻蜓上除了各种珍贵的宝石玛瑙,还镶了层薄薄的琉璃片,不同的光下还有不同的色,流光溢彩。
“好看吧?这还有别的用处呢。”郎央笑道。
李知月眨了眨眼。
郎央将簪子后端转开,发现里面是把尖刀,极细,却在太阳底下仍闪着令人骨颤的寒光,已然可以想象这东西定是能一举捅穿别人的脖子。
李知月高兴收下:“行啊,花了不少功夫吧。”
郎央面露得意:“自然,光是找人画图纸就花了两个月。”
李知月转过头找到主位坐下,看到身旁的凌寒感到疑惑:“你怎的不去狩猎?这不是你最该显露自己的时候吗?”
凌寒不似昨日那般冷淡,沉声道:“君子之武可用来狩猎,将军之武应施于战场,提箭,取的该是敌方的首级。”
李知月听了觉得倒是颇有道理,的确有他少年将军的气度。
她倏忽想到多年前凌寒就来信说待回京给她带个宝贝,如今只怕人忘了,忙扶上他一只手,问道:“你可是忘了答应的事?”
凌寒心中了然,转身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侍从。那侍从收到指示,三两下跑出狩场,接了个盖着黑布的大物件进来。
李知月眼睛都看直了,若不是公主身份束着,恨不得跑侍从眼前去接过,捏着凌寒的手微微发紧,惹得凌寒难得有了些笑意。
那物件越来越近,知月看着那布似乎被什么东西挑着在动,倒像是个活物。凌寒接过这大东西,望着李知月,示意她将黑布掀开。知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待看清是什么之后饶是李知月这般见惯了好宝贝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叹。
那黑布之下是一个大笼子,笼子是木制,刻了牵牛缠枝纹,倒是花了心思。而笼子里,是一只巨大的金雕,那金雕面凶势猛,足有知月大半边上身大。明明是深棕的毛,阳光下照着倒真生出层金色,威猛无比。
李知月眼睛都要粘上去了,她从未见过活雕,长这么大,只收到过皇帝送的一件雕毛做成的大氅,那宝贝仅此一件,陛下自己都没留送来给了她。她冬天好戏雪,内里穿的单薄,却只披这雕毛大氅便可以挡风。
“喜欢吗?”凌寒看她呆住了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李知月连忙抬起头看他,眼睛晶亮,连连点头:“你是哪来的这宝贝?这也太气派了,有没有名字?”
“我四年前刚学箭不久射的,因箭术还不够精湛,没能一举射死,便留了他条命,训了四年,现在也听话了。我没给他取名字,你可以给他取。”凌寒抱胸看她,面上不起波澜,语气间略有恣意。
李知月想了想,眼睛一亮,提议道:“叫独自开吧,你叫凌寒,他就叫独自开。”
凌寒眉头抽了抽,突然有些后悔将他的宝贝雕送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
他抚着眉头,尽力平和地说:“不若……公主再想想?”
李知月疑惑地望他,一双眸子澄澈干净,直看的人心中起雾:“怎么了?不好听吗?”
凌寒被她看得硬是半天吐不出个拒绝之词,直咬着后槽牙,半天才昧着良心生硬地说出句烫嘴的“好听”。
她笑,扭头捡了根树杈,去逗笼子里的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