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是凌氏嫡子,幼年在京中待了几年就跟着父亲远赴边关,多年再未回过京。
沈清衍娘胎里带病出来,自小体弱多病,被关在府中足足等到七岁之后才离府,他并未见过凌寒,但李知月却是印象深刻。
不论其他,就因为李知月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功劳有凌寒一份,还是极重的一份。
凌寒自小习武,一身好筋骨,耳聪目明,有他在做什么事都可放心。
后来他离了京,李知月还不时趁着皇帝给边关下诏令时让人携带些物件一同送去,有时是信,有时是几根尾羽漂亮的利箭,有时是京中时兴的一些稀奇物。
凌寒性子淡漠,极少回信,只是有一年罕见地寄了根坚硬的鹰羽回来,提信道他近年或许回京。
李知月头一回收着他的回信,当下受宠若惊,立马向他放言道若是他回来,自己定然第一个去见他。
不过这些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年少轻狂,交情也深,这些年年岁渐长,两人联系也不免少了。
眼下他已回京,凌府定是围满了人,李知月如何也不能是第一个去迎接他的了,便早早入了寝,打算明日早些去见见他。
却不想夜里万籁俱寂时,忽的听到挨着的院落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李知月觉浅,这样细微的声音平日里本难以觉察,偏偏时值早冬,庭廊旁的树夜里会落下一地的干燥枯叶,步子迈在枯叶上少不了发出声清脆的碾磨声。
她虽爱热闹,但休憩时总不喜欢身边围聚着人,长乐宫的侍从多守在正殿,偏殿人丁稀少。
这个时辰,有胆量还有本事潜入宫的,显然不是纯粹的梁上君子。
李知月悄悄从榻上起身,猫着腰立在门后,心跳如振鼓,提着口气卡在喉咙眼,只等那人进殿,她好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喊人。
脚步声愈来愈近,每一声都好像落在她心尖上。殿内只燃着一豆昏黄的灯火,影影惶惶地置于榻旁的雕花小柜上,风从花窗吹来,忽地将火舌惊得乍起。
气氛压抑悚然,仿佛一根针落地也清晰可见。
李知月大气也不敢喘,眼见着从门外投来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就那么斜斜地落进殿中。
那人似四望了一圈,发觉人不在,便并未走进来,过了许久,步子声又远了一些。
李知月松了口气,只是还未待她来得及侥幸,突然背后一阵恶寒,下一秒挡着她的殿门便被人从头顶一推,门发出一声闷响,牢牢合上,寝殿被这门与屋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她吓得浑身僵直,这一刻仿佛周身血液凝固,脚灌了沉铅,一动也不能动。
“是我。”那人声音寡淡,里头好似掺了些笑。
李知月听言呆了片刻,猛然错愕地抬起头去看。
目光所落处,此人一身玄衣,以黑绸束发却不整,有零星发丝垂于鬓边,眉目冷冽,龙章凤姿。站姿板正,腰板挺直双肩后扩,气宇轩昂,看着就能感觉到将军气度。
饶是多年未见,这张脸也难以认错。
李知月哪里还认不出来是谁,揪着的心顿时放下,此刻欣喜大过先前畏惧,顾不上责怪,弯着眉眼又气又笑道:“你怎的这个时候来?!还这般潜进长乐宫,我若是没忍住叫了人来,那你打算怎么办?”
凌寒注视着她,只道:“你说第一个来见我。”
李知月怔了片刻,从中察觉到言外之意,讶然道:“你不会入京还未见过其他人吧?一到京都就过来了么?”
凌寒没说话,眸色沉沉地望着,已然默认。
李知月顿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记得这样清楚,显得自己不重诺一般,只能解释道:“我没有忘记,我记着呢,我本想着明日一早便去找你。”
凌寒不知信还是不信,只“嗯”了一声,这一声让李知月更心虚,又证明似的补充道:“真的,明日花灯节,你可还记得有一年我托督粮官给你带了盏花灯?我说带你回来我们再一同去看花灯节,我记着呢!”
凌寒应声,眸光不似那般凉薄,他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好像掺了边境的风,让人看不到一点缱绻的感觉。
李知月打量了片刻,才敢确定他是真的信了,少年比多年前的模样更成熟了不少,她目光温吞地看着他清晰的下颌,放松道:“我寄给你的那些东西你可都收到了?该是收到了,谁敢吞了我的东西。边关难捱么?我听说你还上了战场,真刀真枪的,可有受伤?”
凌寒动了动唇,正要开口,蓦然听到外头又传来脚步。
李知月刚悬下的心又提了提,好在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在,怎的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凌寒噤声,对方只望着她红润的唇,别开了眼。
“殿下,您睡了吗?奴婢方才见着院子里的叶子碎了不少,可是有什么人来过?”元芩声音透过殿门传来。
李知月捂着嘴,故作刚睡醒的模样,提声喊道:“姑姑,正要睡呢,没见着什么人,许是有猫。”
“是,殿下早些休息。”元芩声音渐远。
李知月被这样一激灵,也不敢再拉着人继续叙旧了,大昭虽不重视男女大防,但夜闯宫门还是触法当罚的,若是不慎让旁人发觉,指不定要牵扯出什么事端。
“你今日且先回去,我明日找你一同去花灯节可好?”李知月拉着凌寒道,怕他不信,又保证,“一定,明日酉时,我在宫门等你。”
凌寒点头,在李知月的目光下出了殿门,踏着院落里枯树枝梢轻轻松松地便落在了屋檐。
他身轻如燕,连枝梢上的枯叶都未震下来几片。
翌日傍晚。
凌寒果然提前守在宫门,同行的还有沈清衍与郎央。
郎央是御史家的次子,性子欢脱,在同辈中最玩得开,一向与李知月关系要好。他早就听闻边关的小将军赴京了,于是不请自来,想结个好。
花灯节热闹,街头巷尾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灯,斑斓的光晕携着月色一同洒下来,映在屋舍青瓦梁檐,映在道上车马行人。街边卖琉璃器物的最是耀眼,剔透的滑面映了光也散了光,照得一整个摊子都流光溢彩。
沈清衍停在街边,买了只鲤鱼灯递给季知月,知月却突然想到什么,凑到灯摊前嘀嘀咕咕。
摊主从后头拿出盏宣纸做的白色兔儿灯,李知月眉眼弯弯,连忙付钱接过去。
凌寒在一旁望着只觉得好笑,堂堂大昭嫡公主,却被这样小小一盏灯唬得这样高兴。
李知月转身迎上了他的目光,兔儿灯提在她手上,她一身白裙在这样花天锦地之中相映成趣,五光十色之下,那白裙就像块干净的画布,以光着色,璀璨过织女彩锦。
凌寒收回眼,李知月却径直走来,把刚拿到的那盏白灯递在他面前。
“接着,当年一盏,如今再一盏,也算是有始有终。”李知月笑嘻嘻的,杏眼顾盼间似清溪流水般澄澈。
凌寒未意料到,他看着那兔儿灯愣住,半天没伸出手。
他长在边关,军队里大多都是按令行事,一群大老爷们聊天都是大大咧咧地讲一些难以入耳的粗话,哪里有这样温柔细腻的对待。
“怎么了?不喜欢吗?”李知月目不转睛望着他,直看得他不敢回视。
凌寒接过灯,扭开了头,耳朵根微微泛红,眼神都不知道到哪落脚。
他眼波四转间倏忽瞥见街头让人不想注意都难的大宅子,那宅子也未免太大了些,门头的正门与小门合起来都快有小半个宫门大。主人却仍嫌不够显摆一样,在门口挂了扇巨大的牌匾,隐隐泛着金光,照的人眼睛都挪不开。
凌寒匆匆看了几眼,明明看清了是左丞家的宅子,却故作不知,生硬地扯开话题:“街头那宅子是谁家,这样大,连门口的牌匾都是这么大一块金丝楠木。”
李知月笑意一僵。
她竟然像变天一样一下子拉下了脸,似是染上了什么晦气,先前的欢声笑语默默冷下来。
凌寒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她反应如此之大。
她冷嗤一声,厌恶至极,鄙夷回复:“还能有谁,大昭最大的蛀虫。”
“慎言。”沈清衍看她又要开始骂了,连忙拉过她捂住她的嘴,怕隔墙有耳,不让她多说。
“最大的蛀虫?”凌寒疑惑,他倒是没听过这个。
“大昭最大的蛀虫你都不知道?谢珩呗,除了他谁还敢这么招摇。”郎央同样看不惯,接了话,语气中又气愤又嫌弃。
他父亲是御史,平日里本就讨厌这种佞臣,只不过谢珩权势太大,皇帝也倚重,便是御史屡屡上折子弹劾都被轻飘飘地打回来。
“谢珩。”凌寒喃喃,他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是好多年前,“他不是天降紫微星吗?怎么又是大昭最大的蛀虫了?”
李知月忍无可忍,把沈清衍捂着她嘴的手拉下去,直骂:“你是多少年前听过啊,消息太慢了。”
她当初也以为谢珩真是所谓的天降紫微星,却不想他如今成了这盛世最肮脏的蛀虫。
谢珩是先皇从布衣提拔的状元,那时候嘉庚十一年,布衣连饱腹都难,更别提读书,中举的多为肥头大耳的世家子弟。而他一袭粗麻,清风明月,先皇当即破格封他五品,赐入内阁。
李知月只十一岁在殿试时见过他那一次,当真是阳春白雪,一身麻衣却不卑不亢,在那一群人中显得更是一股清流,让人觉得不敢亵渎。
可他,在此后的几年内却变得让人瞠目结舌。
聚集门客,搜罗暗党,共蝇营狗苟之流。仅用了短短五年,别人适应的时间都没他晋升的时间快,从五品官一路高升,至如今已是手握半边朝堂的当堂左丞。
坊间传:“宰相府,千金邸,红椒墙,绿石瓦,掘地三尺有万两。”
李知月开始有多欣赏期待他,如今就有多讨厌他,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要骂上几句,以解心头之恨。
凌寒大概懂了,他是将门之子,顶着边关苦寒常年戍守,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贪生怕死,还贪赃枉法的佞臣。
“行了,说渴了?要不要去喝点茶?”沈清衍看这氛围越来越差,忙出声打断了几人的情绪,三人方才回神,将情绪压着去平复。
“那不是温致吗?”郎央惊讶地看着不远处一人一左一右搂着两个貌美的姑娘往茶楼走,“他还会来茶楼啊?我还以为他只会去秦楼。”
“温致?”凌寒念了一遍。
李知月看到凌寒目光望过去后嘴角抿直,脸色略有不佳,疑惑道:“怎么了?”
凌寒面露不虞,身上冷冰冰的威压之气溢出:“军中跟着我的一位副将,在京时被他逼着钻过裆,此人猖狂放言,道武将都是些莽夫饭袋,粗俗不堪。”
“岂有此理!他竟敢这样说!”李知月当即怒起,决心要出头,给此人个教训。
她眼看着温致往茶楼二层右上,目光也随着望到了二楼。可是跟了他几眼,却蓦然被二楼左间吸引了眼神。
窗口正巧伸出来两只手,那手脂玉似的,白皙无暇,在满街的光下看得更清楚了些。
手上没一处不好,看上去温润修长,指甲被修磨得干干净净没有棱角,因养护得好还映着珠泽,指腹泛着浅浅的粉。
那双手捻住了窗户扣带,往里一拉,将窗户合上了,把李知月的目光也挡在窗前。
是上次那个人,她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