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哪儿都不小了

第三十一章我哪儿都不小了!

雾市的湿度倍于大都,夜里高楼若是窗户开得久了,整个人从皮到骨都凉飕飕的。

林普低头默默注视着翟欲晓,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退缩,她似乎是想贱兮兮地说句什么来化解当下的窘境,但要开口的刹那感觉不如不说,于是讪讪地闭上了嘴。

在沉默的对峙中,翟欲晓的眼神渐渐虚弱了,她避开林普非常认真的眼睛,使劲儿憋出根本没有说服力的一句:“……你还小,还没毕业呢。”

林普立刻反驳:“我哪儿都不小了。”

翟欲晓闻言微地一顿,露出错愕的表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接连挥向林普的腿,斥道:“我让你开黄丨腔!我让你开黄丨腔!哪儿学来的你?!”

林普“我什么时候……”之后的辩解在两下打后咽下去了,他脱口而出的时候真没别的意思,但是她第一时间领会了“别的”意思。他面色复杂地望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个意外“变故”。翟欲晓的“出牌”方式总是令人匪夷所思。

翟欲晓确定林普“知道”错了,悻悻地停下攻击。她怔怔望着林普脚下黑色的沙发毯,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一场出乎意料的表白而大张的毛孔终于在微凉的风里渐渐隐形,她给林普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轻声拒绝了他:“不行,林普。”

林普紧盯着她尚未干透的发璇儿和涨红的侧脸,他知道如果向她告白是别人,她能用开玩笑的方式拒绝得非常高明,且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是她总是舍不得说重话的“弟弟”,即便一句“不行”,也让她为难了。

林普使劲回想以前他拒绝女同学时,她们是怎么表现的。她们有人会问“为什么”,有人会说“没关系”。他在心里选择了“没关系”,但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为并不是没关系,他觉得疼。他有些狼狈地匆匆向她道了句“早点睡”,转身拎着刚刚用来搓头发的毛巾上楼了。

林普想,自己终于还是搞砸了。

他在机场推着她的行李箱时这样想,在上下课路上沐浴着初夏的日光时这样想,在图书馆里越过一排排书架时这样想,在看到翟欲晓朋友圈里八千胡同斑驳的墙面时也这样想。他这样一刻不停地想着,感觉血液在血管里一缕一缕蒸发了,自己只剩下干瘪的皮囊。

“林普,是不是没睡醒?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去?有件事儿跟你商量下。是这样,我小堂弟在大疆当经纪人,他上回向我要人我没舍得,但我现在改了主意,你去他那里吧,你颜值过硬,跟着两位师兄天天不洗脸也没耽误天天有人扒门看,大好的年华,是吧?”

林普和两位师兄的老大姓施,刚在美国合作的实验室过完五十五岁生日。施老大专业过硬,嘴人的功夫也过硬,且谁的面子也不给,曾经当着镜头怼上面派来的专家团代表“你到底懂不懂”。

包朦师兄轻咳提醒林普,弱弱插一句:“……也有小部分人扒门是看我的。”

施老大冷冷盯他一眼,眼神里是无尽的“你没有自知之明”的嘲讽。

林普面色一整索性直接站起来,他盯着屏幕里的公式和图形,倔强却无济于事地纠正施老大:“我洗脸了。”

袁宁师兄的肩膀一直在抖,脑袋快要钻到电脑屏幕里了。他是个笑点极低的,一个“大嘴鱼”的笑话就能支撑他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施老大的行程满当当的,最近两个月要飞七个国家,眼下难得有一周的时间在大都,天天来实验室“照拂”他的三个亲传弟子,尤其是林普这个他特意点来的直博生。

施老大一一点拨和讽刺以后,雷厉风行地抄起保温杯离开了。师兄弟三人松了肩颈,都奔着墙角的饮水机去了——施老大不高兴的时候你起身去接个水都是态度不端的表现。

“你最近不在状态啊小林普?老大前不久还激励你干翻我俩当掌门,今天就想把你丢给他堂弟任人□□去了。”包朦师兄仰头咕咚咕咚喝掉半杯水,他停在林普面前,轻轻敲了敲他的电脑屏幕,“你是他收过的唯一的直博生,你要是达不到他的期待,他能一枪毙了你。”

袁宁师兄也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忙解决?”

林普抬眼望着两位一直非常关照他的师兄,轻描淡写地说:“我告白被拒了。”

包朦震惊得仿佛白日里见了鬼,半晌,他轻声说:“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这位拒绝领奖的彩票得主?”

林普不说话了。

袁宁轻轻推了把包朦,暗示他照顾一下小师弟情绪,包朦咽下还没开完的玩笑,露出慈祥的笑容:“……晚上一起吃火锅,我跟老袁准备酒肉蔬菜,你带张嘴来就行了。不用不好意思,告白被拒和惨被人踹都可以有这个特权,无他,单身狗欢迎你们归队。”

袁宁拍拍林普的肩膀,不由分说道:“来我宿舍,八点。”

……

虽然两位师兄都说“带张嘴来就行了”,林普仍然在厨房里忙碌半天。也无他,两位师兄菜叶子不洗就想下锅,在生活常识方面着实过分了。

林普横刀切菜叶的时候,刀口划了下,不小心切到了食指,不过他收刀快,并没有很严重。但是在血珠涌出来的时候他奇异地感觉堵在胸口的一块巨石有了条裂缝,呼吸随之畅快了数息,焦虑、紧张、不安、痛苦也尽数平息。

“小林普需要帮忙吗?”袁宁推门进来问。

“不用,好了。”林普回头粲然一笑。

袁宁被林普最近尤其罕见的笑容晃得心都乱了,他抓了抓后脑勺,喃喃自省着“师兄笔直”,在厨房里转一圈,空着手出去了。

锅底将将滚起来的时候,包朦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了,他娴熟地用脚跟带上门,嘴里惬意地哼哼着“火锅怎能不配啤酒……”

林普没有具体说他和翟欲晓之间从小到大的牵绊,所以两位师兄便都以为只是肾上腺激素带来的暴风雨。暴风雨嘛,来去匆匆,一眨眼又是艳阳高照。

……

花卷最近惹上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得从翟欲晓自雾市打来的那通电话说起。花卷在电话里带了两回“林普”,一位因为跟狗打架进来的“前女友”闻声绕到他跟前仔细看他两眼,便赖上他了。

当然,“前女友”一开始是跟狗打架——只是突然被咬到了用力踢开一脚,后来不讲理的狗主人来了,就成了混战了。嗯?去打疫苗?不急!干翻这个比狗汪汪得还大声的老阿姨再说!

“前女友”现如今是个小网红,在购物平台做着小本儿生意,然而虽说是“小本儿生意”,一个月的流水能抵花卷十年的工资。她最近雷打不动地来市公安局门口蹲守花卷,自称是看上了花卷的身材,想用诚意打动他,请他遮脸给她当模特。

“遮脸”并不是侮丨辱花卷的长相,而是刑警应该是不能随便在平台上露脸的吧。她颇为体贴地替花卷考虑着,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够呛。

此处话外一句:花卷虽然是单眼皮,但鼻梁突出且修长,是一张标标准准的帅哥脸。且自打上了警校整天在男人堆儿里混着气质愈发硬朗,能单手把偷偷扑到他背上的翟欲晓转过来跨在腰上——翟欲晓皮一次差点扭伤了腰就按下不表了。

“卷儿哥,除了有日薪,我还随便你挑三套样衣免费赠送哦。”“前女友”小碎步跟着正吃凉包子的花卷,她见花卷目不斜视,特别好商量地道,“要不然你给我林普的联系方式也行。嗐,他当年把我伤得透透的,我一时没想开毕业就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不过感情是感情,钱是钱,我能想开的……哎呀,林普的话肯定得排除万难露个脸,再配上我的主打款,你看说着说着怎么就押韵了,真不是故意的,我问一句,他不是公职人员吧卷儿哥?”

花卷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位聒噪的“前女友”,林普以前吐槽他的同桌是个碎嘴子——能让林普这样性格的人吐槽得是多么天怒人怨。花卷结结实实领教了。

“你真的就没有惦记过他?”

新开张的眼镜店里,王戎个卸了眼镜的近视眼,用大部分白眼球紧盯着翟欲晓的眼睛,再度问出这个问题。她高三那年也这样问过翟欲晓,翟欲晓当时的回复是不假思索的“当然没有”。

“……有几个瞬间吧。”

翟欲晓这回沉思片刻严谨地对旧答案做了修正。

一些非常日常的瞬间,日常到甚至不值得一提。

比如有一回他们在G理工西区第三食堂偶遇,他点的是鱼香肉丝盖浇,她点的是铺着极厚一层香菜的刀削面,他闻着香菜味儿都受不了,转去坐了隔壁桌,正午的阳光落在他嫌弃的微皱的眉头上,真是非常可爱。

比如有一年暑假他俩一起去驾校学车,她动作跟不上脑子频频失误,他站在路边的凉荫里,默默叉起腰叹气。她本来因为再次压线都要哭了,但是看到他的动作,心里一突,“噗嗤”笑出声儿来了。得到教练摔门下车前一句气急败坏的“去投诉我吧,教不了你”。

比如有一年年底——似乎是她刚毕业那年,两人吃火锅回来的路上,她戴着蓝牙耳机听着歌睡着了。她睡醒时正埋首在他肩窝里,两侧的蓝牙耳机不知何时被他摘下来了。她当下没有细想,但是半夜辗转间眼前猝不及防出现他绷着下巴歪头小心翼翼帮她摘下耳机的画面……她有些不自在地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

……

诸如此类。

王戎轻轻一拍玻璃展柜,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林普既满足世人颜性恋的标准,也满足智性恋的标准,不可能有人能不动容、不动摇。

王戎将下巴垫在验光仪前,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跟翟欲晓说:“你真的可以跟他试试,姐弟恋多流行啊,小狼狗小奶狗什么的可太好嗑了。”

翟欲晓想了想,言简意赅道:“我不想冒这个险。”

王戎的历任男朋友在她这里都是“狗东西”,大约她在历任男朋友那里的代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而且,不论曾经交换过多少甜言蜜语,一拍两散以后就再也不往来了,充分贯彻经典的那句“一个合格的前任,就应该像死了一样”。不单王戎和她的男朋友们这样,其他同事同学包括夏侯煜也是这样。

翟欲晓永远牵挂着楼上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不能接受跟他以后再也不往来了。

王戎没心没肺地嘟囔:“……我想冒这个险。”

翟欲晓用“把你腿掰折”的眼神威慑她。她点开开心消消乐,在清脆的背景音里伸了个懒腰……听到自己的骨头像根不发光的荧光棒嘎吱嘎吱响。她服气地低叹一声,跟鬼上身了似地操纵着自个儿的大脑袋在空气里划了三个短腿儿的“米”字,再站起来敷衍地做了四个八拍的伸展运动,便完成了一天的运动量。

王戎突然想起一件旧事儿,不顾对面验光师的白眼,乐得肩膀带动脑袋一颤一颤的,她说:“大学时夏侯煜跟我说,她其实给林普发过信息。她问林普,你平时去哪儿玩儿。林普回,我平时不出去玩儿。”

翟欲晓没有跟着王戎前仰后合,她有些头晕地按着玻璃展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夏侯煜的腿掰折。她以为夏侯煜只是嘴巴上贱一贱,结果她居然不声不响地付诸起行动了。她突然想起来,夏侯煜小学时就对林普的颜值做过非常高的评价,用的词儿特别有学问,是什么来着?啊,降维打击!

王戎盯着翟欲晓的面色,突然贼兮兮地问:“是不是有一点点的不是滋味?”

“……”,翟欲晓说,“夏侯煜之流配不上林普。”

王戎给她一个“呵呵咱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一个矫健的战术后仰躲过她的铁拳,跟着店员去挑选镜框了。

翟欲晓坐在一旁等待时,再度将微信翻到与林普聊天的那一页。两人自雾市回来至今两周,跟花卷小组视频通话一回,两人单独视频通话一回,但即便单独的那回,也仍是跟以前一样聊的是各自生活的琐碎,没有谁再提起别的。

翟欲晓出神地划拉着屏幕,结果一不留神点到之前的通话信息,视频通话请求便发出去了。她正犹豫着是否要挂断那端的画面就传过来了,镜头前的大脑袋是林普的师兄之一,背景是医院的急诊室门口。

翟欲晓瞪圆了眼睛噌地就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