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俞适野一路赶了目的地,他的心跳跳得过快,胸膛里?一阵阵作呕,不用照镜子,他就知道自己的脸色异常难看。

送他来的学长有点?担忧地看着他:“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瓶水吧。”

他摇摇头,推开了学长,一边按着胸口?,一边去找安德烈。在见到安德烈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的手,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可这一点?似乎被安德烈看穿了。轮椅上?的老人冲他招招手,在他走?进去弯下腰的时候,替他整理?了头发:“有点?乱了,别?着急。”

“……嗯。”

“来,帮我换一套衣服吧。”安德烈又?说。

俞适野这才发现,有一个大袋子放在安德烈的脚旁,他打开了袋子,意外地发现里?头装着一个老旧的头盔,看款式,很像是之前看到过的橄榄球运动员的头盔。他将这个头盔拿出来,放在旁边,又?从里?边拿出了一套同样陈旧、但保存良好的运动服。

当他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安德烈又?把自己的自己的水壶拿了出来,放在掌心摩挲着。他知道,这只很被安德烈爱护的水壶上?边有个磨损的标记,看着像是什么牌子的东西,现在再看这个同样老旧的橄榄球头盔,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是你的……”

“谁都有些风光的过去。”安德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过去曾经是橄榄球运动员,就是我们之前去观看比赛的那支球队的队员,当然,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在离开的时候回忆一下以前的风光,也是很不错的决定……”

“我再陪你去看一场球赛好吗?”俞适野突然问老人,“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橄榄球运动员,我还没有了解过橄榄球这项运动,你——”

他的声音一开始很快很急促,后来慢了,他望着老人,也看见了老人的眼神?。

老人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慈祥,他什么也没说,可又?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俞适野的声音继续不下去了,他颓然住了口?,按照安德烈的意愿,先为他梳洗打理?,再帮他换上?运动服,最后,将那个大大的头盔放到他的怀抱中。

老人爱惜地抚摸着这个头盔,尽管经过了良好的保养,头盔的边角,依旧有斑斑痕迹,一如那只正抚摸在头盔上?的手。

“老伙计,我们又?在一起了。”安德烈自言自语,接着对俞适野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疗养院,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在一系列复杂的程序之后,由?医院安排的告别?之地。

但这既不是医院,也不是酒店,既不冷冰冰,也不标准化。

这是间?很好的房子,很温馨,就像家?一样,它布置了许多家?具,每个小角落都有些贴心的设计,桌子上?铺有桌巾,沙发上?放置靠垫,还有一条厚厚的绿色毛绒地毯,铺在地上?,像在屋子里?铺了层草地。

他们和医生和警察在敞开的门口?汇合了。

出乎俞适野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的警服和白大褂并没有出现,前来这里?的人,都穿着自己的日常衣服,他们不像是来执行任务的人,更像是来串门的朋友。

他们互通了姓名,随后鱼贯入内。

安德烈的目光看向房间?里?的长桌子,并示意俞适野带自己过去。但俞适野抓着扶手的双手有点?僵硬,他的双腿也有点?僵硬,如同草地一样的地面对他而?言更像泥浆,它们没过他的脚踝,将他深陷在这里?。

这时,女医生按住了俞适野的手:“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我们要聊聊天吗?”

“不,不需要。”回答的是安德烈,他对着女医生笑?了笑?,接着叫俞适野,“小野,我们走?吧。”

“我……”

“走?吧。想想之前我们的道别?。”安德烈安慰俞适野。

俞适野不再说话了。

他搜刮着自己的身体,将藏在身体角落的力量都挤压出来,他双手上?的青筋鼓起来,突突直跳,像他脑袋里?的神?经一样。

但他终于能够动了,他一路将安德烈推向桌子旁边。

众人落座。

女医生柔声说:“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接下去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生很多次,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要喊停都可以……”

“我明白,是要签些文件吗?”

“除了文件之外,我还需要口?头向你确认你的意愿。”

“这能由?我的男孩来做吗?”

他们的目光落到了俞适野身上?。

女医生的眼神?很关切:“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而?安德烈的充满了鼓舞。

面对着这两样目光,俞适野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他仓皇失措地想要后退,可安德烈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牢牢的,不让俞适野退缩。

“由?你来,小野。”安德烈说,“我希望听见的是你的声音。”

俞适野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文件最终落到了俞适野的手中。

薄薄的纸张在手里?有千钧重,俞适野的手臂控制不住的下垂,最后,他是坐在椅子上?,拿手肘支撑着桌面,用发花的视线努力辨认文字,将话说出喉咙:

“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确定知道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吗?”

“知道。”

“这是你本人的意志吗?”

“是。”

“病痛使你饱受折磨吗?”

“是。”

“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

这一段,俞适野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就像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或者突然丧失理?解的能力,他徒劳地张着口?,可不知道怎么让声带震动,发出自己想要的音节。

“——安乐死。”

是安德烈替他补全了这三个。

安德烈握着俞适野放在桌面的手,鼓励他,告诉他那些词语。

老人的手脆弱而?干燥,可带着不可思议地稳定的力量,俞适野像个学说话的孩子,磕磕绊绊地,跟着人,把话说全了:

“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安乐死吗?”

他的嗓音很哑,也挺痛,好像这个词语是把刀,拖曳着经过喉咙之际,便把他划伤了。

“是的,我很确定。”

浓烈的晕眩冲上?俞适野的脑海。

晕眩将俞适野的大脑搅得一团乱,他努力理?解着安德烈的意思……渐渐的,晕眩沉淀下去,他似乎冷静了些,又?像是宿醉后的清醒,清醒地痛苦着。

“小野,看着我。”

安德烈说话了,他凝望俞适野: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对话吗?这是纯粹出于我理?智的选择,这不是痛苦,至少不全是。这是我为了自我而?做的争取。这不是杀人,这是帮助。”

“小野,你帮助我获得安宁。”

“……为什么是我?”俞适野突然很伤心,他反复问,“为什么是我?”

这一次,安德烈沉默了。

随后,这位老人的眼里?闪过缅怀,他笑?了笑?:“可能是因为,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吧?是那种会答应陌不相识的老人很过分要求的好孩子……”

他们都不再说话,自认识以来的一幕幕,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之中。

片刻,女医生轻轻提醒了俞适野。

俞适野闭了一会眼睛,再张开的时候,他飞快地看完了注意事?项,然后伸手去扶安德烈。轮椅并不舒服,他将安德烈一路扶到旁边的沙发上?,长长的沙发是浅蓝色的,一种很让人放松,也让人联想到天空的颜色。

他们陷在沙发之中,俞适野慢慢告诉安德烈:“我们待会会吃两种药,先是防呕吐的药物,接着是令人死亡的药物。”

他长长停顿,随后,没有让别?人催促,继续说:

“药物有点?苦,吃药之后,你可以吃点?糖或者巧克力,然后,你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女医生去准备药物了。有人在对他们拍照录像,是跟来的警察。那会是他们最后留存下来的照片和影片。

安德烈接过俞适野手中的文件,他的手有点?儿抖,翻不好纸张,好像刚才出现在俞适野身上?的颤抖在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传染给了安德烈。

我应该帮他。

一道声音出现在俞适野的心里?,催促着俞适野行动。

俞适野紧紧握住了安德烈的手,像老人安慰自己那样安慰老人,接着,他帮助老人将文件翻到需要签字的位置。

这个动作引来了安德烈开怀欣喜的笑?容。

他的手变得稳定了,很快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药物由?女医生送来了。

先喝防呕吐的药物,休息片刻后,再喝令人死亡的药物。

透明的塑料杯中,有层浅浅的瓶盖底。俞适野接过的时候,刚才消下去的颤抖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手一直在抖,哆嗦得下一刻就要将这瓶药物打翻,可是同时间?,安德烈也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始终充满鼓励与温柔,直到这时,他依旧在告诉他:

你并不在杀我。

你将安宁赠予我。

药水终于被放进安德烈的手里?,安德烈接过了,仰头将药水喝掉。

“是有点?苦。”他评价。

“要来点?甜的吗?”女医生问,“我们有糖果,也可以吃巧克力。”

安德烈整理?衣服,抱住头盔,他稳稳地,将头盔放在自己的怀抱中,再对女医生微微一笑?:“医生,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我一定会问你要电话号码,但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丁点?的时间?,我得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很抱歉……”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变了低沉,含混,说话的时候,有了气音,打着呼噜似。

那是药物在他身体里?起了作用。

他转向俞适野,他伸出了手:“……小野,今天,我勇敢吗?”

“你很勇敢,你是英雄。”俞适野抓住安德烈的手,清晰告诉他。

“……你会比我更加勇敢。”安德烈牵起嘴角,咕哝着,“不要害怕,死亡不等于痛苦,去了解它们。”

“好。”

“水,我有点?渴……”安德烈咳了两声,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歪斜,“还有,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要拒绝……”

“我知道。”

“我好像……困了……”安德烈的眼睑掉下来,遮盖那双翠绿的眼睛,可是下一刻,他极力撑大了眼睛,用已经开始茫然的视线,搜索俞适野的脸,“听我说,爱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要……不要因为害怕糟糕的结果……就不敢再开始……”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只剩下气音了,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挂怀着,坚持看着俞适野,劝导他。

“你要走?出来。你要幸福……”

老人倒在了俞适野的怀里?,他的身体依然是温暖的。

只是头盔静悄悄从他怀中滑落。

女医生上?前来,抚摸了老人,随后对俞适野摇摇头。

俞适野将头盔从地上?捡起来,放回老人怀中,让对方的手扶在头盔上?,他拥抱老人,告诉老人:

“晚安,有个好梦。”

***

窗外的天,从明亮变成漆黑。

俞适野长长久久地坐在这条长沙发上?,一开始,老人陪伴着他,后来,他们将老人带走?了,他就自己坐着,孤独地坐着。

时间?凝固了,思维延长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悲伤。

这似乎不是个该悲伤的日子,一如安德烈说的,这是个宁静的日子。

月亮高悬,微风轻拂,还有闪闪的星星,照着不眠的大地的夜之眼。

后来,星星睡了,月亮倦了,太阳重新出现在天空上?,俞适野走?出了这间?房子,屋外有个一直在等他的学长,对方将他送回学校。

到了学校,学长和他说了些话,是些安慰的话。

他听见了,也理?解了,但没有回应,他好像有些累,熬夜过后,人总是会比较累的。

学长上?前一步,将他抱着,给他安慰。

他有点?茫然,目光虚虚地投射在学长背后的一处,也不知应该怎么反应。等他再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将自己关在宿舍独自呆了好几天,直到殡仪馆的人打电话来,让他为安德烈下葬。

他终于从房间?里?出去了。

他扶着棺木,亲自见证着土壤覆盖棺材,草坪织上?泥地,最后,是空白的碑。

俞适野的脑海也一片空白。

他曾答应安德烈写墓志铭,可现在的他无?法?落笔。

他离开这里?,联络安德烈曾告诉他的跳伞教练,初学者有两种跳伞模式,一种是教练带着双人跳伞,一种是自己跳伞,后者需要一定时间?的培训。

俞适野选择了后者。

他很快结束了培训,并跟教练一起乘坐飞机,飞向天空。

当飞机的舱门在天空处打开,蓝天白云,整个世界,一览无?遗。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走?到舱门口?,准备跳下去。

但这时候,教练叫住了他:“你有什么护身符吗?可以带着。或者可以先向信仰的神?灵祈祷一下。”

俞适野怔了许久。

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摸一摸,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玉扣,是曾经温别?玉求来保他平安的。跳伞本来不该带太多私人物品,但这枚玉扣就是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看着,握住它,亲吻它,最后,将它缠绕在手腕上?。

他跳了下去。

紧张控制身体,恐惧撕裂心脏,在高速坠落的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濒临死亡——直至聚集的云在眼前散开,美丽的世界迤逦出现,他自恐惧和紧张中清醒过来,就像将要溺亡的人在最后时刻,终于记起了自己曾会游泳。

于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取代了对高空的恐惧,他不再手脚发麻,满头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美。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

无?论是温别?玉的爷爷还是安德烈,我都想要……

我都想要,好好照顾。

我想要老人们,都被妥当的照顾,直到最后,得到安宁的归宿。

***

跳伞结束以后,俞适野收到了一封信,是由?跳伞教练转交给他的安德烈的信件。

信中写道:

“……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长眠了。我要向你道歉,我对你说了谎,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从来没有跳过伞,所有对你说的故事?,全是我的向往。我是一个橄榄球运动员,我有亲如兄弟的伙伴,但在一次前往其?他城市的比赛中,飞机失事?,我的所有同伴都在这次意外之中丧身,而?我,因为赛前被罚,不能前去,于是就这样侥幸的、偷窃地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对天空的恐惧深深扎根在我心底,我一直想要战胜它,我和它战斗了大半辈子,当我终于能够去面对它的时候,我得了病,已经无?法?再跳伞了。

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面前的孩子有和我一样的恐惧。

我希望他能战胜恐惧,能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战胜它们。

绝对不要像我一样,让机会自生命中溜走?。

现在,你做到了。

小野,我为你骄傲。”

“不,你一点?也不胆小。”俞适野将信合上?,自言自语,“你很勇敢,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俞适野回到了安德烈的墓碑前。

他知道要在上?边写下什么了,他将一行文字,亲手铭刻上?去。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后,对着这块碑,俞适野想:

我要走?出来。

我会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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