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讨人厌的老头还是一个活力十足的老头。

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老年人惯常的暮气沉沉,他思维敏捷,行动力极强,正在疗养院里轰轰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鲜花贺卡,明天蛋糕曲奇,闹得疗养院上下热议不断。

作?为老头的护理人员,俞适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况下并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选花束,比如制作蛋糕,比如在这个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谈的时候站在旁边假装看书,实则听壁脚,以便于让老头于不动声色间掌握该老太太的喜好,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还学习了些魔术技法,就为了配合这老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风头……

这家疗养院里,俞适野一共照顾五个老人,但其余四个人捆一?起加起来,还没有一?个安德烈麻烦。

但这些并非难以忍受的,他总要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令俞适野和安德烈爆发?第一次冲突的,他们出门钓鱼的时候。

一?条长长的溪水曲曲折折,河边钓鱼的人总坐着,呆在轮椅上的老头毫不突出,他挥动钓竿,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

“你来这里都两个月了,还不够你从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正望着溪水的俞适野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安德烈继续评价:“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够让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这只是一场恋爱而已,人要学会向前看……”

封锁在内心的伤口突然被挖开,在俞适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狼狈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锐痛苦之后,就是极致的愤怒,俞适野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评价!”

“男孩,冷静一?点,没人想要评价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着个苦大仇深的护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为安了。要我说,你应该多向前看……”

“……你凭什么这么说?”

俞适野的愤怒无处着落。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孤零零站在这里,轻声问: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任谁都该向前看。”安德烈转过头,和他对视,翡翠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只有死人才无法向前看。”

***

除了让俞适野厌烦,单薄的言语不再具备任何力量。

俞适野开始频繁的梦见过去的事情,梦很凌乱,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以及温别玉的爷爷,有时候也有自己的父母。无论是什么样的发?展,这些梦都以俞适野被惊醒为结局。然后现实铺天盖地的涌来,钳制他的呼吸,抽取他的养分,让他日渐晕眩。

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着疗养院的工作,也还满足安德烈一?些额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说一句话。

一?个人的惨事到了别人的嘴里,就变成故事。

而?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故事。

俞适野的沉默对安德烈没有任何影响。这个老头的追求热情而?激烈,有层出不穷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总在休息的时间里相携相伴。老太太的腿脚还好,于是疗养院里的人经常能够看见?一?个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轮椅,在疗养院外的花园走来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进入疗养院的,进来的时候,忧郁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门,偶尔出来,也对其他人的招呼视若无睹,俞适野有时听过别的护理人员谈论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护理人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时候,比如坐在只属于护理人员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挺虚弱,没精神。”

“有让她参加疗养院组织的比赛吗?”

“当然,但她兴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发?呆。”

“这可不太好。”

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间,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现在不太一样了,曾经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开始挑选衣服,梳妆打扮,还将自己蓬松的卷发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这个时候,安德烈会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夹子,逐一?夹在那头银白的发?上。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护理人员,俞适野不能离他照顾的老人太远,他并非刻意听他们说话,可只言片语依然传入他的耳朵。

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聊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过去是一位运动员,曼莎好像是护士。

也许是因为曼莎职业的缘故,他们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诉安德烈,自己见?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后的清醒的时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听他再说一次“我爱你”。

这个和风静谧的下午,夕阳金灿灿的,拖曳着光,让两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拥。

然后,一?切来得这么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发?急症,被送入医院抢救。

等俞适野得知这个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曼莎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进入ICU病房,又几天之后,她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带着呼吸器,身上插满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边,将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晚上的时候,安德烈又让俞适野带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适野无法拒绝,任何美好的感情,都会让他想起自己与温别玉。正因已经失去,所以额外想从生活的片段里寻找安慰剂似的幻影。

他再度带着安德烈,偷偷来到医院的病房。

这次,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医疗器械的屏幕光搅乱昏沉的夜。

他站在门口,看见?安德烈操纵轮椅,来到病床旁边。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叫一声:“曼莎。”

没有回答。

安德烈又说:“我爱你。”

依然没有回答。

由呼吸机带出的沉闷呼吸声响在室内,老人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间里的一?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还在流通,她的肢体还是温热的。

但她的神智和灵魂,已经远离躯壳而去。

俞适野看见?安德烈用双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头颅垂下来,一?滴泪自他眼角渗出,滑过面颊,来到下颚,最后滴在被褥上,成为一粒湿漉的圆斑。

***

曼莎就像一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的肉体,时不时这里删减一些,那里填补一?些,最后都辨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这样,她也没能坚持太久,一?个月后,俞适野连同安德烈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

葬礼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看见?安德烈在房间里喝酒,已经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轮残月,印着他惨淡的脸。

俞适野在外头迟疑片刻,敲敲门,踏进去,他低声说:“……节哀顺变。”

声音像被施了延迟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听见,反应过来,抬起头,对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实是终结,但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终结。像我和她这样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倒是你,这是你第一次面对死亡吗?”

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摇头。

“今天葬礼的时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愿意面对尸体,却强迫自己去面对。”安德烈平静客观,“你在勉强自己。”

俞适野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还害怕高处……我也不想面对他们,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不去面对它们,他总有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

“试过跳伞吗?”安德烈忽然说。

“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安德烈问。

“因为这……”

“很令人恐惧。”安德烈补足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惧,普通人也会恐惧。”

窗户下的老人操纵轮椅,正对俞适野。

“乘坐飞机来到万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涌着的洁白云海跳下去,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给?了你全新的认识世?界,认识内心的机会。”他轻言细语,声音微微缥缈,像天空里呼啸的风,“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穿透了那层生命的迷障,你看见?了更纯粹的世?界,更真实的自我。”

“人总会恐惧,一?如人总会悲伤。”

安德烈脸上还残留着颓唐,正是这样的颓唐,让他轻薄的话语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我们要做的,是去了解它们,再去战胜它们,未知总使人恐惧,但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恐惧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时候去试试跳伞吧,你会爱上它的。”

后来他们说了更多的东西。

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抚着自己的肩膀,他听老人说天空里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点一滴,将蒙着面纱的天空揭露给俞适野看。

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飞上了天空,翱翔在自由的边界里。

今天的死亡逐渐离他而?去,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

他们为那些故事大笑,笑声将阴霾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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