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当俞适野意识到地震的同时,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颠上了发条的玩具盒子,链条一绞,绞得门窗齐齐开放。可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的动静。那些敞开的口子像吸纳光线与声音的通道,阴沉沉的,任什么进?去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俞适野的目光自这些缺口处一掠而过,他没空思考为什么没人出来,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居酒屋。老旧的店铺还是一副老旧的样子,门前的帘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颤动,像狂风里抖在枝梢的嫩叶。

它?抖得这样勤快,以至于俞适野总觉得下一个瞬息,这副帘子就会被人掀开,刚才进?去的温别玉将再带着老店长从里头出来。

他没有等到人,只等到了哗啦啦接连的炸响,像是无数瓷器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这些接二连三的清脆声响中,依稀还有?一道模糊的闷哼,在层层叠叠炸响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钻出来,一路钻到俞适野的脑海里。

这是温别玉的声音!

俞适野感觉到了一点儿恍惚,恍惚还残存在脑袋里,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行动起来,猛地向前?快跑两步,已经跑到居酒屋的门口。

粗糙的木头门框抵在了他的掌心,这一点点的尖锐刺破了俞适野脑海中虚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静下来,冷静着俯下身,调低重心,扶着门框的手与双脚同时用力,整个人如同猎豹一样,蹿入居酒屋。

一步跨出,光暗骤变,居酒屋的小窗户被地震中掉下来的挂画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里筛出几缕探照灯似的光,打在室内,先打出一室浮尘,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倾倒下来的壁柜。

壁柜没有完全伏倒地面,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夹角,而这夹角的支点,正是温别玉的肩膀,他的前?面,柜子与地面的空隙处,老店长拐着脚,正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俞适野及时赶上,手稳得像是手术台上医生的手,在一阵阵的晃动之中,轻柔地将老店长自柜子下抱出来,再蹲下去:

“上来,我背您。”

老店长虽然拐了脚,但并不慌张,在日本生活,总要习惯时不时就会发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断,现在的震幅并不剧烈,不?会有?太多危险,他指导俞适野:“主震结束了,接下去是余波,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先从房子里出去。”

俞适野听了老店长的话,再将目光转到温别玉身上,心脏这时才抖了起来,像盛在水波里,无处着落:“还可以吗?”

“没事。”温别玉神色清明,吐字准确。

就这两个字,俞适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来的心脏也跟着安稳落下,他一只手绕到身后,托举着已经抱住了他的老店长,另一只胳膊顶在柜子上,对温别玉说:“我帮你撑着,你先出来,我们一起跑出去。”

两人错位,支点转移,温别玉放松身体,从柜子底下脱身出来,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满心信任俞适野,头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

这是很短暂的刹那,可感官又将它?拉扯成了很漫长的时间。

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温别玉能够感觉到俞适野始终跟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甘洌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温暖和煦,在他身周拢成了透明的罩子,将危险隔绝在他的世界以外。

这样的感觉,他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

一进?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临下来。

俞适野背着老店长,和温别玉一起顺利出了居酒屋,也是这时候,周围的房子里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虽然地面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静,并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

他们在人群的聚集处等了一会,感觉到断断续续地余震,也听见房子里因为震动而传来的一些碰撞声响……其后,晃动停止,声音消失,这场突然发生的地震,跟着过去了。

聚集在周围的大家活泛了过来,一些老人似乎是认识吕光远的,走过来和吕光远搭了几句话,声音挺低,但神色十分关切,其中一个还来到俞适野面前说话并比划手势。

俞适野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正告诉自己最近的医院的方向。

接下去,他开着车,载温别玉和老店长前往医院,挂号就诊,前?前?后后忙下来,时间倒也不?长,就一个小时多一点。这时,诊断报告也出来了,老店长的脚拐了,好在不是很严重,平常多多注意,休养一段就行;至于温别玉,情况就更加轻微,只是柜子倒下来的时候碰青了肩膀,骨头没有问题,回家先冰敷,再用药酒揉开就好了。

俞适野拿了这两份报告,一边看一边让老店长翻译,等确定两人都没有?问题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也是这时,医院休息区的玻璃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满头大汗,发型凌乱,衣服皱巴巴的,甚至连面孔都有点变形,一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连甩干程序都忘了经历的模样。

他进?到休息区,喘着粗气停下来,脚步停了,双眼却还是活的,咕噜噜地仓惶在里头转了一周,直至看见俞适野——更准确的说,是看见俞适野身后的老店长时,才蓦地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来。

“爸——”

这一声呼喊让俞适野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他就是老店长生活在东京的儿子。

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俞适野迎上前?去,简单和儿子讲了医生的诊断,接着,几人一起带老店长回到了居酒屋。

他们穿过一塌糊涂的店铺,经由吧台里的一扇门,进?入后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里,分散坐在一个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里。

这间和室杂乱挨挤,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一个神龛,神龛里摆放着一位年迈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面容平凡,但笑得很温和,应该是老店长的妻子。

至于其余的角落,杂乱堆积着书籍和衣服,中间是一张桌子,上边摆着没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边居然还有?一个花色的保温水壶,整个显得杂乱拥挤,拥有任何一张九十年代时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给人的感觉。

儿子将老店长放下来坐好,随即跪坐下来。

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经足够他了解发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同俞适野与温别玉对话:

“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位,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爸爸身上。”

随后他直起腰,很严肃地面向父亲。

“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邻居告诉我您受伤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打电话跟我说呢?”

儿子非常严肃,吕光远却全不上心:

“不?过是脚拐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你咋咋呼呼。”

“什么叫只是脚拐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父亲,请您端正态度。”

“呦呵,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我没有,但我认为父亲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请您和我回东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会照顾您的,孙女也很想她爷爷。”

“闹啥呢你,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铺,去东京干什么呢?你想来看看我就回来一趟,别老说要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确实要工作!”儿子强调一句,又说,“这家店铺太过破旧了——”

儿子只是说了实话,吕光远却勃然大怒。

“旧,旧,旧!你只有这一个词了吗?我和你妈就是用这个破旧的店铺一点一点喂大你,把你喂去了东京,你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么你!”

“爸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儿子急了。

这一句更加惹怒吕光远,吕光远异常粗暴地打断了儿子,声色俱厉:

“别说了,我早说过我不?会去东京,我讨厌东京,讨厌东京的地铁迷宫,讨厌东京的拥堵人群,讨厌一幢幢怪兽一样伫立起来的高楼,那种冰冷没有?人情味的钢铁城市容不下我一个土老帽!你滚回你的东京去吧!”

这一对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脉相承,在老店长说出上面一席话之后,儿子也没有了冷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从脖子到脸颊节节涨红。

俞适野和温别玉眼看着不?好,赶紧一人上前?拉住一个,俞适野扯住了儿子,温别玉安抚老店长,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话,儿子开始和父亲吵起架来。

这样可不行。

俞适野不再手软,给了温别玉一个照看好老店长的眼色,强硬地拖着儿子离开房子。

挣扎的过程中,儿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旁边的花色水壶,水壶撞在墙上,飞了盖子,碎了内胆,银白色的碎片掺在水中,从倾倒的壶身汩汩流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长颓唐佝偻的背影。

***

俞适野带着人到了房子外头,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长的儿子先一步泄了力气,他从俞适野怀中挣脱出来,狠狠踹着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

“到底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都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为了把他接到东京去,为了照顾他给他养老,我干两份工,从早到晚要做十二个小时,已经很累了,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不讨好,永远不?讨好!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东京,东京招他惹他了吗?!”

俞适野看了人片刻。

他转身,逃避似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旋转脚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轻嘲声,回到儿子身旁,告诉对方。

“你爸爸不讨厌东京。”

讨厌东京的人,是不会在他的车子上,对窗户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

儿子反应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俞适野在对他说话,他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俞适野明确地告诉对方:“在发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刚刚从东京回来,他来了日本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东京塔,一直期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东京,看看东京塔。”

错愕浮上了儿子的面孔,他迷惑地看着俞适野,像是不能在两种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实的那一样。

俞适野有证据。

东京塔前?偶然拍下来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诉儿子真相的物证,真是上天注定。

他拿出手机,将那张照片给面前的男人看。

儿子没有话说了,摇摆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浓雾一样,簇拥着游曳着,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

“爸爸为什么样这样子……我很早就跟他说过了……会为将他接来东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东京和我一起生活……我当然会努力把他接过来——”

“你的努力是一连做两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吗?”俞适野问他。

“还要我怎么样呢?”

“并不要你怎么样。”俞适野这样告诉他,声音异样的轻柔,轻柔得和抚过脸颊的风一样。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为不想让你承担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你爸爸始终不?敢让你知道他喜欢东京。”

因为曾经负担过国内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长,比儿子更知道那种万分努力依然改变不了现实的疲惫无助。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让人为难。

儿子听明白了,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极其狼狈,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挣扎之中变成了梅菜干,领带歪了,衬衫的底部也从皮带中扯了出来,胡乱在肚子上堆出个小丘来。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于是,生气和不?解,激动与愤怒,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冰水浇成了灰烬。

他坐在泥泞又冰凉的灰烬堆中,茫然了好一会,突然抱住脑袋,呜呜哭了起来。

俞适野沉默不?语。

长辈的爱,无声厚重,伴着奉献,伴着牺牲,数也数不清。

于是孩子的嚎哭响了起来。

那是对自己不?能十足回报的悲伤,更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惭愧。

他眼中闪过轻微的怜悯,怜悯却不止对着眼前的人,更对着过去的自己。

越要回避的过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旧事越被人掘。

如今的人事和他与温别玉曾经经历过的如此相似,但当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够改变一切。

十八岁那年的寒假,温别玉的爷爷中风偏瘫。

这对从小被爷爷带大的温别玉而言,不?吝一场天塌地陷的打击;而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从外地赶回来的温父温母,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很轻易地做出决定:

“忙,回不?来照顾,送疗养院吧。”

惨白的病房里躺着惨白的人,惨白的世界里,也许只有温父温母还一身鲜亮。

他看见坐在医院病床旁的温别玉,温别玉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

天一直是阴的,没有雨,雨只在温别玉心里滂沱地下。

他将温别玉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风寒侵入他们,他不?愿见到这样的温别玉。

他想要守护他,想吹开阴云,雨过天晴。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温父温母所说的疗养院。

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三张床,每张床上都是一个瘫痪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杂着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类腐败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们走近了,看清了床上的老人。

这些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泛黄的医疗床上,不?说话,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类人的植物。

他们离开了。

自那栋疗养院出来以后,温别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后,低声说:“爷爷不会喜欢那里的……”

就是那时,他下定决心,告诉温别玉:“我们一起来照顾爷爷吧!”

这个想法并非脑袋一热,在医院的时候,俞适野就已经在想了。

他没有照顾过病人,能够猜测这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但他觉得问题不?算太大,有?志者?,事?竟成。

而且——

他的手被温别玉紧紧抓住,温别玉眼里闪烁的光,是他自认识对方以来,所见最亮的。

而且,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如此相信着。

有?了决定,温别玉行动起来。俞适野给温别玉出了个注意,温父温母送疗养院的钱不用白不用,只要让他父母把钱打到温别玉的卡里,那温别玉用这张卡里的钱做什么,就是温别玉自己说了算。

这一计划达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两语,这一对夫妻就被忽悠了——他们的心和神,本来也不?在这里,当然看不?出任何蹊跷。

拿到了钱以后,俞适野和温别玉正式开始物色护工,学习专业知识,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疗养院当义工亲自实践了不?少次。

一开始有?点难,俞适野和温别玉去了几次,就吐了几次。

吐着吐着,慢慢地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等到寒假结束,爷爷从医院里出院归家疗养,他们也能够上手,和护工一起照料爷爷。

时间方面还好说,高三已经不?需要学习新的知识点了,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照料,两个人轮流,反倒富裕,就将是学习中途的身体锻炼。

倒是金钱开始有?些不?凑手了,温父温母找的疗养院每月所需费用并不?算高,用于支撑护工工资就有些吃力了,至于其他什么药品费营养费各种各样的费用,有?些能用老人的医保抵扣,有?些不?行。

不?行的那一些,俞适野和温别玉一直在计算着。

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已经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学校——一个距离这里很近,很繁华,医疗条件更是国内顶尖的城市。

温别玉不?想留爷爷一个人在老家,俞适野也觉得,既然他们能在老家把爷爷照顾得好好的,那换一个地方,应该也能行,大学还比高中轻松呢,唯一值得顾虑的,大概就是这中间很具负担的开支了。

他们来回商量了好几轮,想过几个办法,都觉得不?是特别好,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这四年艰难一点,等大学毕业工作了,就不会再愁钱了。

高中最后那半年的生活,被两人安排得很紧凑。

确实有?点累,但他们所获得的成就感足以掩盖身体上的那些疲惫——这半年的认真照顾之下,温别玉的爷爷渐渐恢复了,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这是他们高考前?获得的最好礼物!

他们的高考无比顺利,双双以超出入取线不?少的分数考入了第一志愿。

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原本已经能够走路的爷爷二次中风,程度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很多。

他和温别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爷爷再度出来。

爷爷醒了,他失去了声音,在足足三天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的城市。

俞适野和温别玉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能说话,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还试图去劝说爷爷,可爷爷表现得异常暴躁。

双方的对峙,在爷爷激烈的反应下,以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失败告终。

他们做了新的计划:上海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可以周末回来看老人,如果课程忙,就一周一个人回来,如果不?忙,就一同回来。

一开始还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个疏忽。

俞适野从回忆中惊醒。他的身体正在发颤,颤抖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退后两步,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出满手冷汗,他的双眼也变了,好像瞳孔里贴上了层老旧泛黄的膜,这膜被烧着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焦黑了。

他无法回忆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后的事?情。

那后来……他在医院里通知了温父和温母。

赶过来的两人凶恶且轻蔑地推开他:“小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早说了要送到疗养院去接受专业的照顾,现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

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声循环,怎么也关不掉。

是我没有将老人照顾好。

俞适野茫然地随同耳中声音想。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狂风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泪,让天真与自负一同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国内的养老院确实存在着设施老化和从业人员严重缺乏的状态,这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工资还不算高(。

不过近年还是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倾斜的,总体是在摸索着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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