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兰海是上海一家知名的高尔夫俱乐部,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占据了一座大型草场,中心位置还有一片碧波粼粼的人工湖,站在入口处向远眺望,草地接水面,水面通山根,随意一眼,就是一幅风景画。

周日的下午,阳光和煦,清风吹抚,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机,由俞适野邀请而来的三四十位合作伙伴分散在草场上,他们大多戴着顶白色的棒球帽,从天空俯瞰下去,像是一株株摇曳在绿草地上的小白花,其中最为簇拥密集的一处,毫无疑问是俞适野所在的地方。

置身人群中心,俞适野拉着温别玉的手,笑盈盈地挨个打招呼过去。各种声音如同乱麻一样交织在草场的上空,一张张陌生的人脸流水一样在眼前晃过,晃得温别玉谁也记不住。

记不住就记不住,反正未来也不会有什么相处的机会。

温别玉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路跟着俞适野,直至窥见个没人注意自己的空隙,才挣脱俞适野的手掌,脱离人群,走到旁边的初学者练习区。

人群里,俞适野说了一轮杂七杂八的寒暄后,再想将话题转移到温别玉身上的时候,突然发现温别玉没有站在自己的身旁。

没发现的时候没有感觉,发现了后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充实的掌心变得空荡荡,之前握住了的温度也散开了,只有风带来的些许凉意。

温别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俞适野左右环视一圈,很快在练习区看见了温别玉。

对方独自站着,低着头,拿一柄球杆,一下下戳球的样子,像是驱赶小鸡的老母鸡,啄着小鹅的大白鹅,玩得自得其乐……真是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偷闲的地方。

俞适野觉得温别玉的选择非常机智,他指指外头的温别玉,又对周围的人歉意笑一笑,果然顺利地离开了人群,来到练习区前。

草坪上的白球滚到他的球鞋前,就像上一次,戒指滚到温别玉的球鞋前一样。他蹲下身,拣起白球,上下抛了抛,笑道:“这球今天的运动量好像有点小,来吧,我们带它去正式场地健身一下。”

温别玉瞅了俞适野一眼。

“健身的反义词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绣花?”

“你想说我刚才打球打得像绣花?”

俞适野笑了:“不,这可不是我说的。”

总算温别玉自己也想玩玩,不和俞适野计较。

他来到正式草地,两手持杆,对俞适野说:“你先示范一下?”

俞适野当仁不让,他上下扫了温别玉一眼,直接来到温别玉侧后方,抬起手臂,从对方的后腰处穿过,再握住对方的双手:“肩膀太紧绷了,放轻松一些,双脚再站开来,这样才挥得出力量……别玉。”

“嗯?”

俞适野伸手比划一下温别玉的手腕和肩胛:“瘦了,一手就能环住你。”

平实的一句话像是条长长的丝带,连着两端,一端是现在,一端是过去,总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候,连接起来。

温别玉的精神猛地集中,连带着身体也跟着敏感,本来没觉得奇怪的姿势突然变了个味道,秋日的运动衫十分轻薄,薄薄的衣料半遮半透,似有似无的触感如同有人在你背脊上弹钢琴,而你闭着眼睛,掩住耳朵,猜不透下一点的刺激将自何方来到。

这个姿势和上回在婚庆公司试穿衣服时很像,温别玉本来都免疫了,现在又过敏了。

他措不及防,失口说:“就你记得。”

俞适野用无辜的表情告诉温别玉,自己确实记得,记性好难道有错吗。

温别玉不说话了,他的背脊挺得有点僵,而这点僵硬还像会转移传染似的,一下就来到脸上,打掉了虚浮在他嘴边的微笑。

偏偏这时,周围的人还一脸很懂的看着他们,其中一位比较年轻的,甚至举起手机说:“俞总,我给你们拍张照片。”

“好啊,你拍了传给我。”

这可是两人幸福的直接证据,俞适野十分赞同,配合地摆出了个帅气的拍照姿势。

照相者连续咔嚓几声,但没能拍到满意的照片,始终举着手机,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换着地方找角度。

俞适野觉得自己不是那么不上相的人,于是瞥了眼身旁的温别玉,果然发现了状况。他低头凑近,在人耳旁悄声说话:“笑一笑,你这样子像是被我绑架过来的。”

“笑不出来。”

“怎么了?”

“累了,笑也是要花力气的,又没有人替我的笑容买单。”

“我来买单。”

温别玉朝人看上一眼:“理由呢?”

俞适野发自内心:“你的笑容就是我的财富。”

温别玉嘴角一抖,只觉得一条虫子爬上了他的身体,在他身上钻来钻去,钻得他浑身发痒,他不坚持了,蓦地后靠,整个人撞在俞适野的怀中。

俞适野没有防备,手臂一抖,直接抓着温别玉的手击中面前的球,白色的小球如同内部安装了个发射器,瞬间弹射出去,以一个高高的轨道,完美绕过球洞,向远处尽情放飞。

毫无疑问,是个臭球。

周围还有人看着呢!

他们投射过来的视线变得颇富深意,俞适野似乎从中读出了这样的意思:打得这么烂,居然还好为人师?

他镇定自若,同温别玉说话,左手右手就是一个甩锅手:“正常,正常,初学者的第一杆都不太好,别玉,不要丧失信心。”

俞适野说完后,瞅着温别玉冷冷一张脸,估摸对方是不会再露出微笑了,于是摘下头上的白色棒球帽,转戴到温别玉脑袋上,还顺手摸了摸:“来,我们再试一杆。”

又是咔嚓!

拍照人抓拍成功,终于满意,在离开之前愉快打个招呼:“俞总,照片传你微信了,我去打球。”

俞适野附送给对方一个笑容。他嘴唇微挑,如同桃花花瓣,天生自带一段风流,眼睛轻眯,风流之中又透上十分的真诚:“谢谢你。”

拍照人受宠若惊:“俞总客气了,我就是做了点小事。”

温别玉手捏帽檐,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去拿球。”

“别急。”俞适野赶紧将人叫住,他跟上温别玉,低头蹲下,修长的手指捻起散落在地面的一段鞋带,“鞋带掉了。”

温别玉跟着低了头。

他的视线正对着俞适野的后脑勺,或许是今天要运动的缘故,进球场的时候,俞适野拿了根橡皮筋,把自己的发尾扎起来,扎出个小揪揪,这一点点栗色的头发,正迎着阳光,闪出几点灿金的色泽。

正好有一阵风吹来,送来了青草地的味道和泉水与山林的气息,前者是这个草场自带的气味,而后者,甘甜幽远,是俞适野身上香水的味道。

***

“这两人感情还是挺好的,俞总都蹲下来给人系鞋带了。”

“他们假结婚的说法,究竟从哪里传出来的?不会是互深内部权力倾轧,选他当靶子吧。”

高尔夫球场上,有一处户外休息区,休息区玲珑小巧,但该有的东西都有,无论是铺着长巾的食物桌,还是用以这样的太阳伞,又或者伞下边小小的圆圆的,比井盖还稍小一些的小圆桌。

这些小圆桌分散在草坪上,一把圆桌标配两把椅子,桌面还摆放着一个纤细的花瓶并一朵香槟玫瑰,精致而美丽,正适合打球打累的客人携女伴坐下,分享些厨师用心烹饪的美食。

议论的声音就是从这一块地方发出来的,两位发际线退避三尺,肚皮则吹响进军号角的中年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直至第三道声音加进来。

“什么假结婚?”

两男人转头一看,看见个年轻人坐在他们的背后。

这位年轻人可比他们年轻很多,正是二十五岁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刘海向后梳起,露出一张也算天庭饱满鼻梁挺直的面孔,身上是一身看不出牌子的运动衫,手上一柄镶有24k金的球杆,闪烁着人民币的耀眼光芒。

除此以外,他的右耳还打了个耳洞,上边一枚钻石耳钉闪闪发亮。

两老男人一看这标志的大背头和钻石耳钉,就明白坐在这里的是谁了,他们瞬间绽出向日葵朝阳一样亲切的笑容:“这不是小赵总吗,小赵总今天也来运动?”

小赵总全名赵景修,有个好爹,好爹攒下了儿子躺着挥霍三辈子也挥霍不完的家业,但拿人的手软,儿子享受着老爹的成果,也得听老爹的话,于是乖乖遵照老爹吩咐,来这里找年龄相近但事业有成的俞适野亲近亲近,看能不能做朋友。

怎么说呢,一开始赵景修还是有点不乐意的,就像学渣总是不待见学霸那样,但真正见了以后,赵景修觉得——这人有点香。

赵景修侧了侧身,对前头两个男人说:“你们跟我详细说说,什么假结婚?”

休息区的正中央,这三人是一处,隔着两张空桌子,还有一位年龄比赵景修差不多大上十岁的男人在讲电话。这个男人被人叫做钱经理。

钱经理和小赵总年纪差十岁,行头差更多,钱经理虽然也努力将自己修饰打扮,但全身上下的衣服配饰加上手机,可能还比不上赵景修的一双鞋子,这大概是投胎技术里不可攀越的鸿沟问题吧。

除了装备上的差距,他的表情也不如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悠闲自在,而是拿着个手机,压低了声音快速说话,像机关枪藏在被子里突突突突突,连成了一片沉闷轰鸣:

“你给我查查,我们三期标书竞标人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做广颂的设计公司报名了,设计公司的负责人是不是姓温!”

***

休息区的议论影响不到俞适野和温别玉。

温别玉初次接触高尔夫这项运动,兴致颇高,正在认认真真的钻研当中。

又一杆击球过后,俞适野眯眼眺望一会后,判断这是个好球,找来球车,坐在驾驶座上对温别玉招招手:“走吧,我来开车,我们一起去找球,今天我是你的专属球童。”

他们乘着球车一路向前,身旁一开始还跟着些人,但越往深处,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过程之中,俞适野找回了一点熟悉感。

专属球童这种事情,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在他还和温别玉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干过类似的事情,那时候是“专属写生包”。

温别玉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画画和设计,到了高中,总在假期时抽空去踏青写生。

每到这个时候,俞适野就会背上温别玉的写生包,跟在温别玉身旁,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他们有时候在城市里写生,有时候会跑到山上,湖边,小森林里……像眼前这个高尔夫球场一样的地方。

温别玉坐下来画风景,他坐在温别玉身旁画温别玉。

画风景的人看风景,他看画风景的人。

温别玉画的风景倒是很好看,他画的人就是真的不行了。

所以后来,他把自己的画藏起来,不给人看,蹭到温别玉身旁,让温别玉把“自己画他”的这一幕,画在他的画纸上……

俞适野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容还没有在绽开就收敛回去。

他怔了一小会儿,换了个方向,不再看着温别玉,而是转向没有温别玉的位置。

没有了人,风景就变得醒目起来,平平无奇的草,单单调调的树,真是毫无特色的风景,一点也没有自天空俯瞰下来时的壮美与清奇。

他们继续向前,等到了球场的人工湖前,周围就再也没人了。

温别玉在这里停下脚步。俞适野虽然亦步亦趋,紧贴自己,但出于对这个人的熟悉,他很轻易就发现了藏在这个男人殷勤外表之下的兴致缺缺,可能这里的人和事,都无法提起对方的兴致。

“你累吗?”

“还行。”

“要去休息吗?”

“看你。”

“我继续打球。”

“我陪你吧。”俞适野说。

“你要打球我就去休息了。”温别玉也说。

这是一定要和我做相反的事情吗?

俞适野疑惑的目光落在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话里有淡淡的讽刺:“没人了还要演?”

俞适野:“我觉得善始善终比较好。不过……”他看着周围,确实没有人,而戏剧总要有观众才算完整,“休息一会也可以,你打球,我随便走走。”

温别玉:“嗯。”

俞适野走了,温别玉顿时放松了,他原地活动身体,正要继续打球,却于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之间,看见俞适野出现在别人的太阳伞下。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大背头,钻石耳钉,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俞适野,俞适野接过了,男人又从口袋掏出手帕,凑过去,一点点擦拭俞适野的额角。

一方由太阳伞遮出的小小阴影里,就容纳了他们两个人,真是独立在阳光世界底下的二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