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章羲和的电话俞笙婉并不意外,心?里一直认为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所以那?悲伤也被时间?渐渐稀释转淡,男子的声音很低很静:“俞小姐,父亲说,葬礼并不希望你参加。”
“我知道。”俞笙婉淡淡应着,目光驻在桌上插着的一束姜花上,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章无咎带的就是姜花,暖暖的黄色花朵散着清甜的香气,就像那?个斯文而?且温柔的老人。
他到底还?是离她而?去。似乎一直以来,爱她的人总是要离她而?去。
俞笙婉放下电话的时候看见任笑笑正抱着肩斜靠在房间?的门边,依旧穿艳丽的衣,好似一只炫目的蝶,笑笑看着俞笙婉,嘴角扬起一抹笑:“笙婉,章先生只是不愿意让你难过。”
“我知道,”俞笙婉小声重?复一句,缓缓说:“我们?在一起相伴那?么久,如何会不知道对方的想法。”说完抬眼?一望,外面起了风,风很劲,吹得窗帘鼓鼓涨涨,好像扬起船帆一般,俞笙婉便走过去关了窗,背对着任笑笑,小声说了句:“笑笑,你不要离开我。”
任笑笑刹那?间?一骇,脸上神色变了变,随即走过去张开手臂拥抱住她:“笙婉,不如今晚我们?大醉一场吧?”
一拍即合。
俞笙婉打电话叫外卖,酱牛肉盐水鸭卤水鸡肫鸭肫送了一桌子来,又翻开酒柜找酒喝,任笑笑过去直接拎了一瓶花雕出来看了,“啧啧啧,笙婉,你什么时候成了小酒鬼?这二十年陈的好宝贝从哪里捞出来的?”
笙婉看一眼?,“那?个是章先生给的,据说冬天的时候喝花雕可以驱寒,我一直忘记喝,搁在那?里都忘记了。”
任笑笑拉她过来,“那?我们?今晚就喝这个吧,顺便祭奠一下章先生。”
俞笙婉没?有?意见,她并不擅饮,喝酒纯粹是兴之所至,见任笑笑兴头正浓,笙婉便去厨房找了小铝锅出来,点上酒精,“冬天的时候陆姨来这里饮过酒,这一套设备还?留着,刚好派上用场。”
花雕还?是烫了喝好,比较容易上口,度数也低,更加显得香醇温厚,就着一堆熟菜,两个人胃口不错,吃得很尽兴。
俞笙婉不记得是谁先开了口,当然,谁先开口并不重?要,先后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甚至连那?个结果,也不甚重?要。
那?一晚她们?谈到很多人,两个人似乎回到年少时代,在江宅的花园里,就着一大杯香草冰激凌,一个下午不住口说了好多好多话。
任笑笑喝酒依然很凶,因为一直感冒,所以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依然在不动声色地成长,很静,无声无息,简直像一个阴谋。因为一早预见结果,所以任笑笑便理?所应当收起仁慈,再不委屈自?己,笙婉只见她端着酒杯送至嘴边,头轻轻一仰一垂之间?,右手已经将空酒杯甩到桌上。
“笙婉,你有?多爱江昊年?”呵,还?是要被问起来的,这个秘密被知晓后,总是逃也逃不开。
“有?多爱呢?笑笑,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会如何对待自?己喜爱的东西,我记得幼年的时候为了一只限量版的泰迪可以开心?一个礼拜,可是那?开心?,也只是一个礼拜而?已。而?江昊年是不一样的,他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觉得知足,觉得这样子就很好很好了,简直可以无欲无求地活下去。而?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依旧能正常地活下来,不会太?快乐也不会突然地死去,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一生不管是怎么过下去,和谁一起过下去,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俞笙婉的声音很飘,因为轻的关系几?乎微不可闻,似梦呓一般,可是任笑笑还?是听懂了,她扬起眉,长头发一甩,伸手过去撕了一只鸭腿大快朵颐。
啃去大半只鸭腿后,任笑笑才?吊起眼?睛看看笙婉,笑着说:“笙婉,我们?都是一样的,爱着不可得的男人。我甚至还?不可救药地怀着他的孩子。”说着,她也不管手上油腻腻地沾着卤水,径自?伸手扶了扶小腹,声音很模糊,“笙婉,你说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爱情这样的东西呢?”
呵,连夜店女王任笑笑都开始敛起周身性情,折断了全身的刺堪堪问一句“有?无爱情这回事?”。
俞笙婉突然笑起来,侧着身子对着任笑笑,“笑笑,你以为它有?,它大概就是有?的吧。”
笑笑一鄂,旋即也笑出声来,支使一句笙婉:“笙婉,我们?这样子说下去简直要讨论到哲学范畴了,我可不要做萨特。笙婉,放张碟看看吧!”
“哈,你不是萨特,你是波伏娃。”笙婉调笑着,过去开了影碟机。
烧着的小炉中?的火渐渐暗下去,花雕在铝锅里轻轻发着“磁磁”的响声,笙婉喝的很少,却被酒气熏得很晕,恍恍然倦意袭来,忍不住靠在沙发上就睡了。任笑笑就着炉上的热酒,看着正在放的那?一部希区柯克,兴致很好。甚至中?途的时候起身给笙婉加了条毯子。
俞笙婉睡得极不安稳,梦镜中?旧人故人如走马灯一般,一遍一遍在她脑子里次序过遍。
俞阳子隔了十一年的时光,依旧那?么美,她的眼?睛细长如狐,最严肃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的样子,说不出的婉媚,笙婉觉得她那?么生动,生动真实?地好似触手可及,梦境中?她忍不住想伸手抱一抱自?己的母亲,一伸手却触到虚空,俞阳子仍旧在笑,笑涡很浅,明明那?么年轻,便要学会做母亲,笙婉忍不住小声太?息,然后低低地叫一声“妈妈”。
像是被禁止投入感情一般,刚刚叫完这一句“妈妈”,幻境即刻破灭,俞阳子的笑靥转瞬即逝。
此?后是李哲一,他已经境遇落魄,那?一嘴髭须蓄得很显沧桑,嘴角甚至干裂地有?血凝在那?里,特别耀眼?的红色。可是李哲一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地犀利,像鹰。尽管落难,可是他还?架着相机,很大的单反,站得很直,像一株松。陆雅言曾经说,李哲一接近你,不过是为了想出名罢了。可是这世间?到底有?多少真相呢?她说的那?一个,又有?谁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整件事?情的本来面目?
俞笙婉呆呆地看着李哲一,这个男人见证了她曾经所有?的孤勇和孤注一掷地选择,他的眼?中?有?风雷有?暴雪,还?有?一闪而?过的好似情义一般的东西。俞笙婉不敢说话,只是凝神看着他,回忆肆虐,在她心?里牵起巨大海啸,没?有?实?现的性爱,没?有?说出口的感谢,她甚至连再见一次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小可,陆雅言,任笑笑,章无咎,唐瀚……一个一个,潮水般地,涌上梦境。
任笑笑问:“笙婉,李哲一离开后,你有?没?有?觉得寂寞?”
章无咎说:“笙婉,你要做你自?己,不要害怕寂寞。”
都是故人的梦境,真是寂寞压城。
俞笙婉在梦里觉得一阵心?悸,一抖身便醒了。外面一片霁日青天,天空永远无爱无喜,爱好人也敝坏人,没?有?喜也无悲恸,它甚至不会应景地为一个学者的死去而?降一场雨。
只有?天空不死。
俞笙婉从沙发上坐起来,蜷着腿支起头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发现桌上昨晚的狼籍一片已经被收拾干净。心?里觉得不对,赶紧起身唤了一句“笑笑”。
没?有?应声。
推开任笑笑的房门,只见整个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哪里还?有?任笑笑半个影子?
俞笙婉一急,冲进房间?,动作幅度太?大简直要摔倒在地,任笑笑的枕间?还?留着她惯常使用的三宅一生的香氛味道,淡淡的后味散在空气里依旧很香,枕边的便条上,有?任笑笑飞扬的字迹:笙婉,这世界上究竟是否有?爱情这回事?呢?还?是所谓的爱情,都存活在它发生之前?笙婉,我回法国了,我等不及,等不及扼杀那?个孩子。不要担心?我,我永远都是那?个神采飞扬的任笑笑。亲爱的,我的心?一直伴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
任笑笑在便条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嘴巴咧得很开,似一个孩子的笑,旁边附注着字:笙婉,我拿了你的钱,以后有?机会还?你。
看完便条,俞笙婉一颗心?倏地沉底谷底,任笑笑是性情中?人,此?趟回法国,她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想到昨晚的梦境里,任笑笑神色不明问她一句过去的旧话,这个女孩子,说到底也是寂寞的吧?
俞笙婉出门买了玫瑰,很大的一束长茎玫瑰捧在手上,打了车去了俞阳子的墓地。
烈日当空,墓地荒凉沉寂如死,俞阳子的墓前竟然已经有?一束花,粉色的玫瑰,是死者生前最爱的花。
俞阳子爱美,被病痛苦苦折磨也拒绝化疗避免失去一头漂亮的长发,此?时她的女儿,清清爽爽地剪着短发来这里看她。
俞笙婉把玫瑰放至墓前,穿着仔裤席地坐下,觉得心?中?有?无限多的话想对妈妈说,可是沉默很久,终于不知道从哪一件说起。于是摘了墨镜,也不顾热,就坐在那?里看墓碑上俞阳子的照片,好像对着心?中?慕恋的人一般,所有?绵长情怯到难以启齿的情怀都浓缩进这一个长久的凝望里,怎么看也不觉得累。
直到确定这不是梦境,俞笙婉才?敢小心?地开口,唤一声“妈妈”。
“妈妈,笑笑走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妈妈,章先生去世了,我再也不想念一句莎士比亚。”
“妈妈,李哲一不是利用我,对不对?”
“妈妈,我很思念小可的红糖姜茶。”
“妈妈,我对陆姨发了脾气。”
“妈妈,唐瀚已经帮了我三次。”
“妈妈,你是不是深爱江昊年?”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希望任笑笑的结果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