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上帝死了

俞笙婉和任笑笑离开?后,章羲和推开?父亲的房门,刚刚那一场谈话?已经耗尽了老人所有的力气?,此时他阖着双目,听?见声音也并不张开?眼睛。

章羲和突然?间想说些什么,然?而男人情?感?的内敛和隐忍让他有些表达不能,一开?口?却是这样的一句:“她很悲伤……”

纵使刚刚那个女人眉眼如?画,骨子里的风情?掩也掩不住,可是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出来她的悲伤,夹杂着彷徨的意味,洇在身体发肤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处,又天真又脆弱。

“她只是爱而不得。”章无咎缓缓睁开?眼睛,沧桑看尽的眼神中仿佛还留有朝圣者肃穆的神情?,他一字一字很缓慢地对章羲和说:“她陪伴我走过一段很快乐的人生。”

“所以以后如?果有机会,请善待她。”

窗外的阴天隔着百叶窗看过去,云层斑驳得很低,明明是上午,天色已经很暗,似乎随时都能下起滂沱大雨来,而病房里有淡淡的姜花的香气?弥回袅散,章羲和轻轻地走过去握住了父亲的手。

那一枚钻戒带来的触感?使他有些走神,他记得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已经没有再戴过这枚戒指好?久。

事实上俞笙婉并没有时间进?行?奢侈的悲伤,回到S市后,马上要着手解决任笑笑的事情?。寻欢客任笑笑此生第?一次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情?——她要生下那个孩子。

“笑笑,如?果你真的那么执意要做未婚妈妈,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国来?甚至在国外未婚妈妈还享有一些特权。”俞笙婉并不赞成好?友的固执。

“我一个人并没有能力在国外抚养一个孩子。笙婉,我的学位还没有拿到。”

“你的家庭不会答应你这么做。”

“可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它是两个人相爱的结果?凭什么还没有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要被灭顶?”

“笑笑,那还不是一个孩子。”俞笙婉提醒任笑笑,“它只不过是一只胎囊而已。”

“笙婉,”任笑笑哀哀叹一句,“你妈妈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生下你,她独自抚养你十?年。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可是我妈妈并不快乐。她一意孤行?生下我,此后的十?年我在她身边,清楚地看着她不快乐的人生。”厨房里炖的汤散着诱人的香气?,俞笙婉过去给笑笑盛了一碗端过来,“这个鱼头木耳汤是我在网上看到的,据说适合孕妇早期喝,我之前也没有煲汤喝过,你尝尝看。”

任笑笑端着汤,看着俞笙婉半天在厨房忙碌地渗出密密细汗的额角,心里漾起感?动:“笙婉,谢谢你。”

乳白色的汤汁并没有鱼的腥膻起,十?分爽滑可口?,任笑笑喝得喜上眉梢:“笙婉,你什么时候练出来的厨艺呀?”

“噫?真的吗?我是第?一次做这个汤哎。”

“我记得以前你可是小贵族,江宅难得举行?小型派对的时候,陆姨总是要把你打扮成颐指气?使的小公主,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螺旋楼梯上眼高于顶看着底下的众人,一副淹然?百媚的样子,呵,你很早就?已经颠倒众生。”任笑笑想起过去时光,不禁一阵唏嘘。

“从江宅搬出来后,我就?一个人煮东西吃。”俞笙婉拢了拢头发,她的一头鬈密长发已经剪短,那天从章无咎的病房出来,站在外面愣了一会儿,她便?拉着任笑笑去理发,眼都不眨一下就?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一下子剪断。短发后的俞笙婉愈发显瘦,没有了长头发的遮掩,一双眼睛尤其大。

头发很短,就?显出干练来,俞笙婉接过任笑笑手中的碗,趋身问她:“笑笑,你到底想怎么办?要不要找陆姨帮忙?”

提到陆雅言,任笑笑明显一惊:“笙婉你疯了,怎么能让陆姨知道?她知道我就?完了,我爸爸一定会知道的。”

“陆姨应该会保守秘密。”

“她会和江昊年说起来,我爸爸自然?就?会知道。”

“他已经和江昊年离婚。”

“离婚?哼……”任笑笑冷笑一声,“没有那一层契约保护,到底情?分还是在的,感?情?是最可怕的东西。”

俞笙婉叹,“笑笑,你怀孕后太过风声鹤唳。”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简直就?是一种必然?,”任笑笑两手一摊,“我现在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现在是两个人的合体。”说完,她自己先大笑起来。

其间俞笙婉和陆雅言见过一次面,约在陆雅言自己开?的咖啡店。

俞笙婉刚坐下来,就?听?见面对陆雅言叹息一句:“笙婉,好?好?的长头发,怎么说剪掉就?剪掉了?”

“怎么了?我连理发的自由都没有吗?还是要事先拟份申请请求审核?”

“呵,笙婉,我不是那个意思。”陆雅言啜一口?咖啡,不经意间转了话?题:“听?说笑笑最近又不安分了,她没有和你联系吗?”

“我们已经好?久不见。”

陆雅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俞笙婉,缓缓说道:“你真的不打算做明星了?”

“陆姨,”俞笙婉突然?不耐,“我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做任何事情?。”

“笙婉,你是不是在怪我?”

“什么?”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在一开?始告诉你李哲一和小可事情?的真相?”

“陆姨,我不怪你,你也无奈。”俞笙婉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抚摸面前红茶的杯盖,晶白的瓷器有明黄的滚边,沾染了手泽后愈发光洁。“你也只是不想忤逆江昊年而已,不是你不想,是你不能,因为你爱他。”

“笙婉,”蓦地陆雅言惊呼出声,“我早已经不爱那个男人。”

俞笙婉冷笑,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油画:“这幅临摹的《秋千》,江昊年的书房里不也有一幅一样的吗?我实在不能相信,如?果没有爱情?,为什么你要在你的店里挂上这么一幅审美趣味并不高的洛可可?”

一向善辩的陆雅言此时却突然?哑了口?,她画着清淡的妆容,尽管眼角悄悄长起了几丝细纹,可还是风韵不改,她稳住神静静地盯着俞笙婉看了几秒钟,“笙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咄咄逼人?”

“陆姨,你没有经历过被弥天大谎欺骗的感?觉,你不会了解我的感?受。”俞笙婉低着头,依旧摆弄着茶杯,“你不会明白,你一直以来坚持的信仰被破坏被摧毁时的破灭感?。”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们?是你和江昊年吗?你们为了我好?吗?可是你们根本不问我需不需要。李哲一的手,小可的身体,你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摆弄甚至摧毁一个人的整个人生,这是为了我好?吗?他们的爱就?如?此不可饶恕吗?”俞笙婉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是没有办法,此时陆雅言优雅的面孔并不如?常地高雅庄重,俞笙婉觉得她和江昊年一样,身上布满了浓重的‘弑’的味道。

谈话?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俞笙婉转身准备离开?,抬起头突然?看见江昊年正悄无声息立在她面前,男人有明显的怒意在眉间浮沉,鹰隼般的眼中泛起冷光,到底没有理睬她,径自走了过去。

接下的日子并没有波澜,可是也不能算平静。任笑笑给那个异国男人发了无数封电子邮件均石沉大海,没有任何讯息。通过法国的同学她了解到,那个男人仍然?如?常去学校,峨冠博带给学生们讲奢侈品品牌管理。

而任笑笑却已经不能联系到他。她甚至听?要好?的女朋友无意间说起那个男人与班级里一个风骚入骨的女生往来密切。

满腔情?怀心甘情?愿赠与的那个人,甘愿到舍弃一切孤注一掷怀上他的骨血,最终一枚春心所托的,却是这样一枚猥琐的登徒子。

那个傍晚,俞笙婉从外面买了食材回来,打开?公寓大门看见任笑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室内光线黯淡,近来任笑笑胖了一些,她爱美,胖了也不愿放弃女人的打扮自己的权利,买了许多条花色鲜艳的长裙子来穿,常常一身艳艳的坐在那里翻一些大开?本的杂志,杂志从封面到内页也是繁繁密密的色彩主义?,俞笙婉每每见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赞叹一句任笑笑肆意张扬的美丽。

此时笑笑一个人端坐在那里,手垂身边,很静。笙婉进?门时弄出的动静也不能惊扰到她,她凝着神,又好?像陷入浅眠。俞笙婉走近一看,矮几上新开?的一瓶红酒已经见了底,而之前的日子里任笑笑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早已恪守着孕妇准则戒掉了酒精。

笙婉一惊,赶紧跑去开?了灯,灯光下的任笑笑前所未有地苍白,钝缓,停滞,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每一个毛孔里的破碎都被细细呈现出来。

“笙婉,爱情?是乌托邦神话?。”她这样对她说。

“是,是”俞笙婉扑过去检查任笑笑有没有自伤,“爱情?是不存在的。”

“上帝死了。”

听?任笑笑还能这么说一句,俞笙婉提起的一颗心悄悄放下来,任笑笑还能张口?给她玩笑似的说一句萨特,凭着认识那么多年对对方的了解,俞笙婉就?知道她死不了。

果然?,任笑笑抬起脸,身上犹自还带着酒精味道:“可是笙婉,我不会死,我要重新回去修完我的学位,然?后甩那个无耻的男人两个大大的耳光。”

俞笙婉没有说话?,她看着露出微笑的任笑笑,有些心酸——唯一一次倾覆真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空欢喜一场。

“笑笑,今天任叔叔打电话?给我问知不知道你的情?况,我说你请假去美洲旅行?了。你放心,在你回法国前的这段时间内,由我来护你周全。”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任笑笑患了感?冒,并不能立即手术。于是俞笙婉带着任笑笑从医院出来,开?车去餐厅吃饭。

没想到在这里会再见到唐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