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笙婉回忆起自己与章无咎初见的那个夜晚,两个人一个戴着华丽面具,另一个也以帽子遮住真面目,看似都戒心十足,后来才渐渐发觉,原来初见便可以这般熟稔,亲切好像许久未见的故人。
舞会自然得有舞作兴,笙婉推辞不过,甚至在章无咎的盛情邀请下,两人共跳了一支贴面舞。舞池的灯光很暗,间或有宝石蓝和海棠红的长光扫射到众人身上,气氛也渐渐好起来。
章无咎穿深色休闲西装,没有多正式,可是周身自有一股雅达的气度,衬里竟然是件胭脂般红色的丝质衬衫,红莹莹的混合着淡淡古龙香水味道,带来扑面妖气。男人是一个极好的舞伴,虽然是亲密的情人间的舞蹈,却没有一丝佻达的意味,有礼有节。
“笙婉,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章无咎在笙婉耳边说:“之前他们本来邀约的是另一个女星,比你有资历,人气也是十分好的。可是自持有才华,不愿意屈就我这个老头子,根本拒绝来找我取经。”
“唔,我运气够好。”笙婉不经意地回答,目光却盯住身边往来穿梭的舞者,大多是大学生的情侣档,甚至有些还穿情侣装,宽松的休闲外套,一样的款式和质料,胸前的大嘴猴图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好像很好奇……”
“什么?”
“你对我们的学生很好奇……”
“呵,是啊。因为……我没有过大学生活,这是生命中不可挽回的遗憾”
“你那么年轻,本该在象牙塔里无忧生活的。”章无咎顿住片刻,“为什么要选择进娱乐圈这个染缸?”
“你大概是知道两年前的出道前的事情吧……那时候我刚刚结束高考,已经拿到剑桥的offer,可是我有一组照片被曝光,虽然照片数量不多,但是铺天盖地。”笙婉状似无意地说着,可是心里仍然是心有余悸的,“后来事情被解决了,不管是网络还是报纸统统对此事缄了口,但是毕竟不能彻底挽回,一张脸被众人检阅过了,而且还好运的合了格,于是索性便出来拍片。”
两年前俞笙婉出道前曝光出来的一组大尺度写真照片,的确曾经轰动整个S城,随之她被网友人肉,经历过很多诋毁和攻击,连母亲俞阳子的旧事也被翻出来重提。其实重提也就那么一点陈烂芝麻谷子,早就被人品评过无数次。私生女、幼年丧母、被富商从小包养、祸水……围绕俞笙婉的,左右不过这么些标签。
章无咎却轻轻带过话题,“你差点就成为我的师妹了,剑桥有多美,你读徐志摩的诗便可以知道。”说着,悠悠念一句,“那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愿做一条水草。”周围都是人,还有音乐的声音悠扬流泻一室,可是章无咎的声音却牢牢地被笙婉听住,也没见他有多用力在吟诵诗句,可是却似夜半钟声,飘然散去很远很远的远方。
章无咎的手轻扶着笙婉的腰,明显地感觉到对方身体某一瞬的颤动。
他对她过去的经历,不堪的,受辱的,灰暗的经历,统统不去提起。他才不要去在乎。
男人经历过时间历练,如果他有品有格,大多不会去窥伺他人的隐私,甚至还会主动帮忙呵护。何况,对方是一个女子;何况,对方是俞笙婉。
戴着面具又如何,眼睛看不到对方面色,还可以用心来看。
后来的日子俞笙婉便和章无咎结伴,对方是一个已经六十三岁的老男人了,很瘦,精力却很好,尽管常常蜗居书房,仍然要相貌堂堂穿着一丝不苟,深色西装,棕色皮鞋,有时候会带领结,慢悠悠地从书房晃出来,对着在榻榻米上看影碟的笙婉灿然一笑。
章无咎不吸烟,老来牙齿都是很白的,两道法令纹笑起来的时候弯成一个极美的弧度。
经常章无咎一本正经地穿着正装,却随意便走进厨房煮了意面来与笙婉分食,两份,他拌红酱,俞笙婉拌白酱。两人倒来红酒,吃得非常知足。
俞笙婉是个酒量浅薄的女子,不喝则已,一喝酒胆子就会变得特别大,放肆起来也会胡言乱语大失平时水准,笑起来也无遮无拦掀起嘴角露出两排齿牙,偏偏自己还很清醒,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章先生,你为什么在家也要穿得这样正式,好像随时要准备参加结婚典礼一样。”只喝了半杯,笙婉醉酒的败象便现出来,她看看自己一身棉布的家居服,再看看衣冠楚楚的章无咎,忍不住笑谑他。
“呵,笙婉,那是因为我不能有辱斯文。”章无咎抿一口红酒,口吻状似严肃,“还有,这样方便准备随时随地对美丽的女士大献殷勤。”
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是这样一个温煦的人,在俞笙婉迷迷糊糊于午后向阳处睡过去直至夕阳西下时,会无声无息将室内空调温度调高一些,以免为她加毯子的时候吵醒她;外出吃饭的时候会事先细心订好安全的餐厅,防止她被狗仔偷拍沾惹绯闻;有风的时候会不经意地走到风向的那边,戴着一顶高帽,手中握手杖,真像是中世纪的老派英国贵族。
任笑笑在电话中忍不住仰天感叹:“笙婉,你真的恋爱了吗?你真的爱上了一个那么年老的男人?Oh,我的天!”
笙婉夹着电话对着衣柜挑衣服,她和章无咎约好一起去看仲夏剧社最新排练的话剧演出,一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是不是爱我不知道,笑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感觉。”
“唉……谁让你错过了那么短暂美好的青春期。笙婉,现在怕是让你演一个四十岁的居家阿妈,每天傍晚挎着菜篮子到巷口买一些打折贱卖的菜蔬瓜果,三百六十五天伺候一家老小生活起居,你也能游刃有余吧?”
“也许可能大概吧……毕竟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笙婉故作正经,“笑笑,我每天要帮章先生买菜洗衣煮饭,兼职倒垃圾刷马桶,累得苦不堪言呐。”
那边响起一阵爽朗大笑,“如果那个章先生能把你这个从小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给整成一个居家主妇,那么我得立即思量着回去与他发生一段419啦,所谓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这样一个极品妖孽你可得给我留一杯羹。”
“笑笑,你刚刚还在嫌弃他老……”
“老而有味,最是难得。江叔叔也是老男人,却永远是极品妖孽一只。”
“可是,如果是老得已经没有sex的欲望……”
……
过了好一会儿,任笑笑都没有出声,笙婉甚至以为信号不好对方已经挂断,却听见话筒里复又传来对方声音,很轻,很不任氏风格,“笙婉啊,李哲一离开后,你有没有感觉过很寂寞?”
然后笙婉便听见耳边旋即“嗡”一声,一声以后电话挂断,也不知道是自己按掉了还是任笑笑挂断的,总之,信号停止。
李哲一这个名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了,俞笙婉一点也不记得。这个男人,几年前曾经是摄影界一颗卓越的新星,被无数前辈看好,褒扬声不绝于耳。这样一个没有家世恋栈一切全靠自己努力的年轻人初出茅庐时已经抱持“大师意识”,注重形式,自愿步卡蒂埃.布勒松后尘,作品中展现出的禀赋一时震惊摄影圈。
当然,关注他的人都会记得,当年李哲一交出最后一份的作品之后,便于摄影圈时尚界彻底销声匿迹。今人看他留下来的作品,在感叹技巧的高明和形式的巧思的同时,往往还会忍不住太息一句李哲一那无可辩驳的才华的早夭。
李哲一失踪后,曾经有记者拍到过他流落于香港和国外吃力生存的照片,他仍旧拿相机,可是手却一直颤抖摇晃不停,对不准镜头,据说照片也不能发表。穿着破旧,年纪很轻,已经蓄了一脸脏乱胡须,想来生活十分困顿。
然后渐渐便一点消息也无。
当年有很多人见过李哲一最后拍的那组照片,平心而论,那些照片仍然是极美的。后来俞笙婉的幕后推手借力打力,携着照片的余威,使她初涉娱乐圈便倍受瞩目,不要费什么力气便轻松走红。
俞笙婉记得这个有着凌厉目光的男人对着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把你捧红不就可以了?”
一副了然的成竹于胸的样子。
其实如果回到过去初遇时的那天,会感觉一切只是平淡无奇毫不生动的,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开场白都没有。更没有想到日后两人会步入这样的命格,走这般的人生路。
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十八岁的俞笙婉在结束高考后的暑假,第一次跟着任笑笑去酒吧,第一次喝长岛冰茶,第一次尝试醉酒的滋味。
长岛冰茶不是茶,这样一杯近似于谎言的酒精让俞笙婉的十八岁,重新洗牌命运。
原本的她会拿着剑桥的offer,等着暑假结束,拿着江昊年的钱,乖乖去英国读欧洲文学,拿了学士后可能会继续留下来读硕读博,在美丽的康河边邂逅帅气的异国男孩子,可能叫乔治可能叫约翰可能叫汤姆森,总之她可以继续游离在大众视线之外,有很多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必像现在,被早盛的事业拘泥住,连一次小小的旅行,都要被众人拦下。
现在的她,是大众的俞笙婉,她可以属于她演的一部电影,做的一个代言,参加的一个晚宴,她在人前必须言笑晏晏,永远端庄娴美,什么场合要说什么话,什么时刻得穿什么衣,一定要不出疏忽,滴水不漏。
而在十八岁的时候她还是拥有自由的,自由这个东西不是物质它不能被触及,只能被感知,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能留在国内便已经是自由的本质,自由的全部面目。
于是她对李哲一说:“我知道你,你可以帮我留在国内不要出国吗?”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把你捧红不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