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彻夜未眠倒也是真的,但悔悟反省却是无稽之谈,全是因为这陌生环境与伤口闹得。
他清楚神君调整一夜,神力固然不可能恢复到全盛,但哪怕是一丢丢,对付自己也跟小猫似的。
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反正他以前在宫里是听人这么说的,神君谈经演教消劫行化,定然是有普渡众生的胸襟,先认错总没错。
楚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那双眼睛简直有种天赐的人畜无害,剔透清澈,不管说什么,都有种无邪的真挚。
神君一样彻夜未眠,调息之时山洞的事总是时不时冒出来打断他,一整夜连一成功力都未恢复,他心知此人不杀难消被囚之恨,故欲快刀斩乱麻,将其除之而后快。
可刚一打照面,这厮竟就自己认了错,将他满腔怒意堵在了胸口,消不去,咽不下。
神君阴沉着脸,踏水而来,在他身侧立住。
楚栖脑袋没抬,跪的方向却随着他的脚尖而动,稳稳地对着他。
他身材纤瘦,弓起的脊骨在薄薄的白衣布料下,两边肋骨形状清晰可见。小小一团,匍匐在神君脚下,不值一提。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东西,竟犯下滔天罪孽,将他囚于山洞两日。
神君五指收紧,骨骼捏的咔咔作响。
楚栖额头抵地,听到声音,眼珠转了转,暗道神君莫非也如狗皇帝一般,觉得他认错没有诚意?
“你说你错了。”神君开口,问他:“那你说,你该不该死。”
楚栖斟酌了一下,以己度人,如果自己这样问别人,别人说了该死,那楚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送他归西。
于是他一本正经道:“小七认为,自己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
“哦?”神君语气听不出喜怒,高高在上地透出一股子凉薄睥睨:“说说看,你哪里罪不至死。”
楚栖摆事实讲道理:“别的不说,这龙阳之好,鱼水之欢,神凡交聚,神君不也享了极乐?固然嘴上不愿,您扪心自问,身体可有说过半个不……”
“哗——”
他一句话没说完,神君便陡然一挥袖,楚栖猝不及防,身体被一股劲力掀飞出去,重重落在初春的湖里。
这崖下温度本身就低,潭水深不见底,冰冷刺骨,楚栖猛地呛了几口水,挣扎着露出脑袋,乌发如墨贴在洁白的脸上,脸颊疤痕因冰冷而变浅,如宝脂上的裂纹,竟有几分残缺的丽色。
白肤更白,黑发更黑,那双眼睛,也更加透亮,炯炯有神。
他哆嗦着,嘴唇发抖,拼命地往岸边游去,神君冷眼旁观,待他游到水岸,又一挥袖,楚栖瞬间又被掀到湖中央,他呛咳两声,不依不饶,头也不抬,拼了命地朝水岸而来,又一次临岸之时,第三次被掀翻出去。
楚栖全身冰冷,双臂几乎无法挥动,他竭力在水中保持平衡,神色之中逐渐生了怨气。
牙齿被冻到咯咯作响,他大声喊:“我说错了吗?!你自己身体什么样,你敢说你不清楚?你有没有动腰,敢不敢对天起誓?”
神君脸颊涨红,胸口被怒火灼的发痛,他五指成爪,楚栖立刻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拖上了岸,噗通落在他脚边。
不合身的衣服紧贴在单薄的身躯,变得更加不合身,楚栖急喘几声,努力地抬起双臂抱住了自己,竭力咬牙,却还是可以听到双齿撞击的声音。
“冥顽不灵。”神君一字一句,五指聚起庞大的力量:“今日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
纵然他神力只恢复不到一成,但那一瞬间产生的威压依旧厚的人喘不过气,楚栖仰起脸,那只好看的手掌在眼前放大,重重朝着他的天灵盖拍了过来。
他眼中忽然涌出滔天恨意:“你当的是什么神?护的是什么人?持的是哪门子公正?!”
神君掌下微微一顿,瞧出他身上怨气有若实质,竟有黑气漫溢,顿时变色。
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竟有这般执着的恨意,若真这般杀了,只怕怨气凝结,要成厉鬼。
他对上楚栖双目,正拧眉迟疑,忽觉掌心一痛,蓦然缩手,一枚尖锐的箭头正好插在手上,几乎刺穿手背。
再一抬眼,少年已经连滚带爬,冲向林间。
那是楚栖自肩膀拔出的箭头,他折断尾翼,将那小小一枚藏在袖中,以做防身之用,没想到竟用到了司方易身上。
什么狗屁神君。他一边拔着被冻僵的腿狂奔,一边心想,我当你是大宝贝,你竟待我弃如敝履,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他日再遇,若你势微,我定再无怜惜,取你项上人头。
楚栖跑的飞快,冷风吹过湿衣,骨头缝都被冻得发疼,却半点儿不敢停下,直到那不合身的衣服终于出了幺蛾子,被他一脚踩到,狠狠摔在地上。
楚栖闷哼一声,被冻麻的身体一阵钝痛,他被摔懵了一下,眼前发黑,等那黑意褪去,忽见面前落了一个青色的果果。
楚栖愣了一下,立刻伸手捧起来抱在怀里,抬头去看,一颗巨树枝繁叶茂,不知是什么仙种,竟在初春就挂满青果,个个都大过成□□头,一手难拿。看着还没熟,但如果以后出不去,在这儿住着倒不怕没吃的了。
楚栖没有久待,抱着那颗生果果又跑了一会儿,见到一个漆黑的树洞,脚步一顿,直接双膝一跪,弯腰爬了进去,这洞很大,藏他一个绰绰有余,楚栖藏好身体,掌心蹭了蹭手里的青果,放到鼻尖轻嗅,没味道,遂张嘴咬了一口。
好酸。
他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不过汁水还行,等青果长成红果,切开晾成果干,应当可以吃很久。
刚才那只鸟都没吃几口就被迫扔了,这会儿五脏庙神有点不高兴,但这个实在太酸,他牙齿都软了,不敢再咬,只在已经咬出的缺口上舔了舔,勉强让嘴巴不闲着。
以前没吃的的时候,一块肉干他都能舔很久,直到找到新的食物才会吃掉。如果手里一块吃的都没有,活着就好像没了底气。
洞口忽然钻进来一个小身影,是只灰色松鼠,它抱着一个小树芽,蹦蹦跳跳地进来,一抬脑袋,跟楚栖大眼瞪小眼。
楚栖立刻伸手去抓,小松鼠吓得毛发一竖,丢了树芽便嗖地蹿了出去。
真遗憾。
身体被冻僵了没抓到,否则就有肉吃了。
楚栖捡起松鼠丢下的树芽,直接塞进嘴里,恬不知耻地占据了小动物的食物。
神君拔了掌心箭头,撕下衣角简单将伤口缠住,便追了过来。
找到楚栖并不难,只需侧耳聆听那些有灵之物的声音,便知他跑到了何处。
他不明白对方身为堂堂皇子,怎么这般野性不驯,无法无天,甚至能在做了错事之后,毫无愧疚之意,受了惩罚也不知反省,还有脸怨恨别人。
还有那生食血肉的模样……不像人,倒像披了人皮窜迹人间讨生活的野狼崽子。
神君穿梭于树林之中,白靴纤尘不染,一路来到了楚栖藏匿的树洞旁边。
里头的呼吸消失了,是楚栖在刻意屏息。
但他实在太冷了,一阵阵地打着哆嗦,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那洞极矮,神君站了片刻,发觉楚栖没有出声的意思,遂开口命令:“出来。”
楚栖一动不动,他这样的人,遇事自有主张,惯不是个会听命令的。
神君站了一会儿,不得不纡尊降贵,蹲了下来,树洞太矮,蹲了还不够,他还得微微伏下肩膀,才能看到洞内的少年。
楚栖正垂着睫毛在舔怀里的生果果,牙齿细细磨着果肉,口中有了咀嚼的东西,勉强可以安慰到喧嚣的五脏。
察觉他的注视,少年缓缓抬眼,神情从警惕转为怨毒,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司方易再次皱眉。
他无从理解楚栖这份情绪从何而来,如何能够这般清晰偏执,仿佛全天下都欠了他的。
“出来。”他再次开口:“我饶你一命。”
楚栖本身就是个扯谎成性的,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尤其还是一个实力比自己强大的家伙。
他一言不发,目含戒备与凶恶。
神君沉默片刻,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仙鹤迈着优雅的大长腿缓缓行来,并叼来了一个小盒子。
神君接过盒子,取下盒盖,重新蹲下,将一盘淡黄色的桂花糕放在了洞口,再次看向楚栖:“吃么?”
楚栖没动。
一盘香喷喷的烤鸡也放在了洞口。
楚栖盯着看了一会儿,眸光转动,流向神君。
“本尊一言九鼎,说不杀你,就绝不动手。”
楚栖不说话,凶恶褪去,戒备掺杂困惑。
神君端起被他长久注视的那盘烤鸡,微微一动,楚栖立刻朝里面缩去。
神君眸色淡淡,将盘子放入洞内,语气微嘲:“你那乘人之危的嚣张劲儿呢?”
楚栖才不管他怎么说,避强击弱,违害就利,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该春风得意春风得意,该垂头丧气垂头丧气,人生本如山川起伏,低谷与高峰交错并存,再过几日,他们不定又是哪个嚣张。
食物递到了面前,楚栖终于上前抓起来,又飞速退回去,一口撕下大块鸡肉,专心致志地填起五脏庙来。
神君望着贪吃的少年,笑带讽意:“不要命,要我?”
他站了起来,拂袖离去。
仙鹤弯下细细的脖子,朝洞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抖了抖翅膀,迈开长腿追上仙君,而后慢悠悠地放缓步伐,恢复优雅。
神君负手而行,白衣翩翩,挺拔如松,漫步山林也若行之神宫,阳春白雪,仪态万千。
楚栖亦步亦趋,借着粗大树木,远远地边躲边跟。
神君与命哪个重要?若我之势强,可推神躯,自舍命而取神君。
若神君势强,我之将死,自舍神君而取命也。
楚栖不明白他为什么嘲笑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四面楚歌乌江岸,岂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
“阿嚏——”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前方男人停下脚步。
楚栖藏在树后,抿了抿唇,遥听到那声音如高山流水,清冷自持:“过来。”
他短暂沉思,神君如果真要杀他根本无需大费周折,若不动手,就应该是真的不动手了。
确认自己性命无忧,他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走了出去:“过去就过去,反正我不要面子。”
神君:“……”
长见识,居然有人连听话都那么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