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连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唱“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
“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的问。
“就是我的新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妈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手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缩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我一进了屋就嚷着要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里收拾东西呢。我三步作两步的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的床。她换了一身亮黑的点梅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我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头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轻脚的走到她后面,大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走了。”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几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的,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不得,玉卿嫂笑着说道:
“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我忙摇着手说道:
“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大娘,就坏透了,昨天她在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