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醉梅居,她就想到阿姐被困的假山,这才想起这件事。
兰茵瞪大了双眸:“他何时与你说的?”
水湄眨巴下眼睛:“昨日。”
兰茵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不知是该说裴青钰此举出乎意料,还是该说水湄没心没肺。
兰茵心中还是有些惊讶的,不管是两年前她在定州遇见的那个战场新兵,还是当下的侯府世子,裴青钰在她眼中都是谨慎守礼,甚至有些严肃刻板的人,他怎么会私下约她相会呢?若是被人知道了,难免被人说闲话。
她虽不在意旁人目光,还曾几次三番就“男女大防”之事调侃过他,但如今她身份不同,到底是嫁给裴玄,成了她继母了,兰茵自己不在乎,终归也要顾及裴玄。
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事?
兰茵的好奇心竟真被勾了起来。
“韫之说要见你?”
突然,背后传来裴玄的声音。
兰茵一惊,回过身来,就看到裴玄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威严得叫人胆寒。
兰茵也不知裴玄从哪句开始听到的,有没有多想,便快言快语道:“许是那日闯入瑞松堂兴师问罪,他自知做错,想要与我道歉。”
她下意识为裴青钰解释,其实心里也不知他约她到假山见面所为何事。
只是看着裴玄明显有些生气的面孔,不假思索地说了谎话,出口后亦觉得心虚,低眉看着前面。
裴玄见她犹如受惊的小鹿般,一脸的局促不安,渐渐收起脸上的晦暗,声音软了些:“我不是冲你。”
兰茵刚松一口气,就听到裴玄转身吩咐下人,语气又陡然变得严厉:“叫世子来我书房。”
“是。”
兰茵见状,赶忙拦了拦:“本不是什么大事,你切莫生气,便差人与他去说,他的歉意我收下了,不需当面致歉便够了,何须将他叫到跟前来,若是三言两语再吵起来,他不是又要怪到我头上?”
裴玄不为所动:“是他做错事,与你无关,若他不知悔改,便是我未尽人父之责,罚得还不够。”
兰茵道:“他与水湄一样,都是才将长成的少年,行事欠妥实乃正常,多加引导教化,久而久之他会明白的,有时越是严苛,反不得其法,引起他的反抗之心。”
裴玄冷声道:“他是十五,不是五岁稚童。”
兰茵噎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觉喉咙堵塞。
这还是她嫁过来后,裴玄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兰茵垂下眼,不再说了。
裴玄亦察觉到自己对她语气重了些,知道她实则是为两人好,心也软了软。
抬头对下人道:“算了,你下去吧。”
此话一出,便是说明他不追究了。
可是兰茵没有丝毫反应,还是低头不言,裴玄默了默,上前一步,到她身边极近的地方,低声道:“方才是我不好。”
兰茵看着脚下,知道裴玄其实并没有多凶,也不是冲她发脾气,可就是觉得自己心头难受。
她屈了屈身:“侯爷,我随水湄去一趟醉梅居,午后回来。”
裴玄看她从始至终没抬头,直起身子后拉着水湄就走了,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无措。
她真的……生气了?
怪他说话太重。裴玄掐了掐眉心,立在屋中半晌,而后出了瑞松堂,对门口的冀燕道:“让世子到前院来见我。”
说完大步离开。
冀燕摸了摸后脑勺,心想侯爷自从醒来后就心情颇好,今日是怎么了,心情竟然如此差?
不敢怠慢,冀燕赶紧去请世子。
待裴青钰到了前院后,看到的就是一脸阴沉地坐在上首的父亲。
裴青钰自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进来后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着裴玄,眼神不躲避,亦无恐惧。
裴玄开口便直入主题:“你私下约你母亲见面?”
裴青钰怔了怔,眼里闪过诧异。
父亲竟然知道此事。
现在他知道父亲为何事生气了,自己也因兰茵爽约而不快,眼色一沉,出声强调道:“我说过,她不是我母亲。”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裴玄没有震怒,只是双眼直视着他,“有什么事不能正大光明地见?若是让外人知道,哪怕是随口编排的闲话,于你无甚影响,却可让她名声尽毁,她正为兰氏族荐奔波忧心,你的一个举动,可能会毁了她的晋升之路。”
裴青钰听后脸色变了变。
他的确没想那么多。
可父亲此时语气中暗含的责怪,和失望的眼神,亦让他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是我行事欠妥。”裴青钰在他面前不肯认输,只好别开眼去,为自己开脱,“我不想再去瑞松堂,但那日说好要当面道歉……”
“她已知你心意,且道歉机会还多,你不该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裴玄仍是斥责的语气。
裴青钰最讨厌他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回头瞪了裴玄一眼,偏偏无话反驳。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知父亲说的都是对的,他也清楚这样做不妥,放在以前,他也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可就是鬼使神差的,写了纸条道歉还不够,还想再见她一面。
也许他还有别的话说。
裴玄见他沉默不语,本还想再教训几句,又突然想到了兰茵的脸。
她总是害怕他迁怒到她头上。
今天本就惹她不开心了,想了想,心中的火气暂被压下。
他换了一副语气,道:“我已让族人在这次族荐中推举你,到时你与你母亲一同行事,分寸需掌握好,莫要让人生出闲话,这次权当做教训。”
裴青钰却猛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裴玄。
“我不需要族举!”
裴玄冷了声音:“那你需要什么?”
听他不容置疑的态度,裴青钰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怒火道:“我说过,我不需荫恩,不走族举之路,我有军功在身,不靠裴家任何!”
裴玄沉下脸,彻底没了好脾气:“不靠裴家任何,你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裴青钰丝毫不让步,反问回去:“我离开侯府在军营中闯荡,早就脱离世子身份立下功劳,是谁将我绑回侯府,叫我不得私自外出?”
“你不让我留在军营,不想我建功立业,现在又要我走族荐的路子,你总是这样,不需我同意,只这样一句便算告知,我难道没有自己选择的资格吗?”
他说到此处,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后,他看着裴玄,冷冷道:“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裴玄一时沉默无言,心中思量万千,到脸上仍是看不透摸不透的神色。
“你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骨血,战场刀剑无眼,而她只希望你余生安稳。”
裴青钰瞬间咬紧牙关,双眼渐渐红了一圈,再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转身走了。
留下裴玄一个人,闭上双眸,安静地坐在那里。
少顷,冀燕悄声进来,看到裴玄闭眼似在休息,转身又要出去。
“说吧,何事?”
冀燕停下脚步,转身正对裴玄,小心翼翼道:“属下听二公子说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侯爷禀报一声,是有关夫人的。”
裴玄睁开双眸,看着冀燕:“说。”
“就是……二公子说,两年前世子在定州败仗,似乎见过夫人,是夫人救了他一命。”
“而且世子好像一直想要报恩,只是未寻得到机会再回定州,再后来,夫人就嫁过来了……”
冀燕话音渐弱,抬头看了看侯爷,就见他神情微凛,眼底涌动着郁气,如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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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远比东院要冷情得多,裴简住过的醉梅居更是寂寥无人,只有每日奉命前来洒扫的下人为这里增添点人气儿。
醉梅居院中种满了梅树,夏日树叶苍翠,于轻风中簌簌作响,在窗前洒下阴凉。
树下有一方石案,在风雨侵蚀中泛起青黄色,一眼见了,便总觉得好像能见到有人曾坐在树荫下饮酒赏月。
兰茵目光扫过石板凳,眸色黯了黯,水湄走在她身后,几次偷偷瞥着她的脸色,平日里动个不停的嘴,此时也识时务地紧闭上。
阿姐从瑞松堂出来时心情就不好,阿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最乖了。
两人去了裴简生前用过的书房,这次门口竟然有专人看守。
值守的两个女郎皆作侍卫打扮,见人过来便抱拳行礼,仿佛专门等候一般。
“夫人!”
兰茵被她们的气势唬了一跳,与水湄互相看看,待平复后与她们点点头,然后略有迟疑地走了进去。
进了书房后,她径直往桌案那边走去。
上次翻动过的《屯兵论》还放在案面上,跟她离开时一样,兰茵这次打开,立刻发现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