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裴玄就如他在李怀瑾面前坦言的那般,对她知无不言,“武将不结党,是为了让皇帝放心,所以叶裴两族,并非外人以为的那般不合。”
兰茵不语,片刻后,小声道:“但侯爷还是没回答我方才问的问题。”
裴玄就叹了一口气。
“你外祖母知你心中天地不在方寸之中,小小的定州困不住你,所以托我借成亲之顾,将你从北疆名正言顺地接到京城来,我亦需这门婚事,便答应了。”
兰茵的心忽地坠落。
原来是各取所需。
她得到答案,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般松一口气,反而觉得心头发紧,紧得她呼吸难过。
缓了好久,她才问:“侯爷是何时同我外祖母商量好的?”
裴玄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不就是北疆战场传来他重伤的消息之时?
兰茵恍然大悟:“所以你没有重伤昏迷,反而还去了趟定州?”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自己否定道:“可是你身上的伤,绝不是假的。”
裴玄伸出手,在伤口处轻轻抚了抚,朦胧夜色中,那双如墨的双眸,似深渊般深不可测。
“伤是真的,只是并不似外面传得那般凶险。”
那样的伤,就算保住了性命,应当也很严重,裴玄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兰茵知道,战场拼杀,自来刀剑无眼,其中凶险,外人是很难想象的。
但他为何要称病到如今呢?
兰茵突然想起今夜李怀瑾特意夜访侯府,同他说起暗害他的人时,裴玄所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也是为了……避嫌?”
今日她见到皇帝,两人虽然言语间透露着亲密,可是她总觉得有几分刻意,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是他不信任皇帝,还是皇帝不信任他?
身边的人忽然翻了个身,侧身正对着她,兰茵能看到他黑暗中的清明双眸,眼中满是认真。
“衡贞,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涉及到侯府荣辱兴衰,我需要慎之又慎。但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想瞒你,我的身体,没有黄胜说的那般严重,只是这伤来得恰是时候,所以我顺水推舟而已。”
兰茵听他说到“你是我的妻子”时,心口没由来地颤了一下,那感觉有点像疼,又有点像酸,明明是难受,却又让她生出几分欢喜,这种感觉十分陌生,陌生到让她有些恐惧。
她不惮面对暗潮汹涌的京城,却害怕这些似是而非的感情绊住她的脚步。
她想起裴青钰在锦春堂外同她说过的话,他说裴玄愚弄了众人,也愚弄了她,原来此事并未说错。
裴玄此时虽对她事事坦诚相告,可终归有几分,是她从他脸上看不懂的。
就是因为那点看不懂,叫她顾虑重重。
其实她心中还有更多疑问,对于兰菀,对于裴青钰,还有对于她自己。
可是裴玄说得很清楚,他娶她,不过是因为恰好需要,顺水推舟地应下外祖母托付的诺言而已。
既无情意,那些心底的疑问也无意义,裴玄待她已足够好,这已经比她想象中的处境要宽容百倍,其他的又怎敢奢求更多?
事到如今,称病既是个幌子,冲喜也只是借口,许多事情一明了,兰茵也能看得更清楚了。
她问道:“所以成亲那日,喜娘带错了路,也是侯爷的授意,你想让我在那间屋子里看到什么,只是被世子搅和了,是也不是?”
裴玄一时未曾回答。
他觉得兰茵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虽然变化很细微,但他能感觉到,短短几息之间,兰茵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备又重拾起来,而这隔阂原因究竟为何,纵然他算计天下事,揣度万人心,此时竟也捉摸不透。
他只好应她此时的话。
“是。”
兰茵道:“侯爷想让我看到什么?”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水大人的策论。”
兰茵可以确定,桌上放着的那本《屯兵论》,是裴玄故意让她看的。
裴玄“嗯”了一声,语气中似有赞赏,他问道:“关于水隋峥当年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兰茵有些迟疑,但想到裴玄对她也无隐瞒,纵使有,后来也都解释清楚,便也投桃报李地说了出来。
“当时洛县旱灾,良田万顷颗粒无收,百姓饿殍遍地,死的死,走的走,这种情况下,乡绅氏族们却还抬高粮价,彻底断了百姓的后路,是水叔父开仓放粮,暂时缓和了洛县的处境,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就爆出水叔父屯粮的消息,还在他家中发现许多黄金白银,数目与账上不翼而飞的税收相符。”
“水湄是水家一个仆从冒死送出来的,他说水知县在狱中被屈打成招,其夫人为夫喊冤也被害死,仆从一路逃亡亦成强弩之末,将水湄托付给外祖母,道出水知县的冤屈后便阖眼咽气。这么多年,外祖母也试过各种办法查清真相,但毕竟身在定州鞭长莫及,恐怕此事只能亲到洛县探访,才能寻得当年真相。”
“所以,你想去洛县?”裴玄问。
兰茵一滞,想到自己已经嫁到侯府,就算得兰氏族举步入官场,若无侯府支持,这一路必不会轻松的。
可她没有问裴玄的意见,而是斩钉截铁道:“是,我想去。”
“你真的想好了?”裴玄仍在追问。
兰茵没有半分犹豫:“想好了。”
裴玄便轻笑出声,语气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兰茵不解地看着他,额前有一缕发丝滑落,挡在眼前,裴玄伸出手,为她将乌发绕至耳后,不经意间蹭了蹭她耳鬓,笑着道:“你外祖母将你托付给我时,只说希望你能安度余生,平安喜乐,她不想你陷入朋党之争,身处险境,又知你脾性,所以希望我能护着你,迫不得已时能挡住你,以免你因一时冲动而使自己陷入生死两难之地。”
“外祖母……她是这么说的?”
“嗯。”
兰茵一时有些矛盾,她知道外祖母是为了她好,但是在她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已经不是一个会因为艰难险阻就知难而退的人了,她这一辈子都会为了追寻父亲的脚步,为了探寻真相而活着,不然她也不必回到京城来。
“那侯爷,又是怎么想的呢?”
兰茵想听听他的答案。
裴玄抚着她侧脸,轻而柔的声音扫过耳畔:“我既然娶你,便会尊重你的选择,你想去便去,想做便做,天高海阔,任尔驰骋。”
“若你明知艰险也甘愿奔赴,我不会阻拦你。”
兰茵感受到他指尖的热度,眼眶忽然变得灼痛,这些年,她听到太多浇灌冷水的话,自己的底气也快要被那些议论声消磨光了。
所有人都不懂她的坚持,认为她就该好好嫁人,相夫教子,其他事,自有儿郎冲上前。
而裴玄却告诉她,天高海阔,任尔驰骋。
眼前的人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无法遏制心中滋生的那种奇异感受,只是轻轻闭上眼,在感官变得迟钝时,“嗯”了一声。
便没有看到裴玄愈发深邃的眸光,变得复杂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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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在床上躺了数日,已经可以自行下床,只是气虚体弱,不复当初那般铁甲银枪纵横沙场的气势。
至少旁人看到的是这样的。
兰茵不知他示人之态有几分真,但看他肩上尚未好全的狰狞疤痕,也知这样严重的伤极损元气,还是该尽心修养。
外人不清楚其中隐秘,只知兰茵一嫁入侯府,裴玄便从鬼门关闯了回来,不仅保住性命,还日渐康复,恰逢陛下嘉奖裴玄横江之战的功劳,一应赏赐鱼贯进入侯府,外人便都说长宁侯府这门亲事定得极好,那兰氏六姑娘兰茵当真是侯府的福星,一嫁进来,就将侯府开年来萦绕在头顶的阴霾扫清。
不几日,此事传到水湄耳朵里,她大清早地跑到兰茵屋里,神秘兮兮地拉着自己阿姐,伸手在她胳膊上摸一把。
饶是兰茵早对水湄一些摸不着头脑的举动见怪不怪,此时也忍不住皱眉瞥向她,眼含询问。
水湄嘿嘿笑了一声:“阿姐分我些运道呗!”
兰茵微怔,知道她定是又在外听了什么话,伸手戳了戳她额头,故作严肃道:“有空多看看医书,练练功夫,莫要浪费时间在这等闲事上。”
水湄从小就活泼好动不喜读书,爱到山中河滩的野地里疯跑,后来叶白英给她请了个教功夫的师父,本想因材施教,让她有个傍身的武器,谁知她会了功夫后更爱闯祸,今日将谁给打了,明日把谁给揍了,虽总是事出有因,叶白英也觉得该收敛收敛她的脾气,便又逼着她习了医术。
自打知道行医治病救人有多不易后,她出手前总会三思而后行,不仅多了门手艺,又修身养性,稍微磨平了些她做事易冲动的性子。
这些时日二人多在侯府的瑞松堂,不曾出去走动,水湄这是憋坏了,才跟兰茵开玩笑。
她捂着额头,无辜地看着兰茵,撒娇道:“那些东西无聊嘛……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走走,天天闷在府中,都快闷出病了。”
兰茵想等着两日后回门的那天,问问李素仙关于兰氏族荐的问题,这一批族荐在七月初,被推举的士族子女需进九门佥院随各部官员公干,公干日常皆为考核,最后由各部长官挑选才能出众的人呈报于御前,通过陛下首肯后便可直接入朝为官。
这是她唯一能步入官途的方法。
“今日我要去趟醉梅居,一会儿你随我来,侯爷说,那里有许多你父亲的手记,也许我们能找到什么线索。”
提到水隋峥,水湄有点蔫,她“哦”了一声,挠挠头嘀咕:“侯爷姐夫怎么还会有父亲的笔记……”
兰茵没理她,她口中念叨着“醉梅居醉梅居”,忽然一拍脑壳,转身对兰茵道:“对了阿姐,臭世子……不是,世子让我给阿姐带话,说他在之前的那座假山等你,叫你正午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