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犹如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步,话总是越说越伤人。
兰茵看了看裴玄的脸色,方才提到兰菀,裴玄的表情变得有些讳莫如深,令人捉摸不透。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良久的沉默过后,裴玄的语气已归于平静,毫无起伏道:“我卧病在床的这些时日,看来你没有丝毫长进。”
很平常的一句话,让裴青钰为之一震。
他脸上白了白。
裴玄继续:“你今年已过十五,遇事还不懂体察入微,分辨是非,任凭自己被私情裹挟,遭人利用而不自知,你这样,如何担得起侯府的世子之位?”
他没有一句解释,上来便是毫不留情的斥责,虽是斥责,却没有生气,有的只是失望。他不必说更多的话,只是稍有几句提醒,便犹如当头一棒,顿时敲开了裴青钰脑中的许多杂念。
他并不是不明是非,只是少年易冲动,需要有人在他身旁耳提面命,时刻提醒着。
方嬷嬷来找他哭诉,他没有问清楚缘由便觉得是瑞松堂故意使坏,前来问罪,他既没有求证事实真假,也没有给人解释的机会,便已将人定罪,这本就不对。
裴青钰几乎是一下就清醒了,可就是因为突然清醒了,他才忽然觉察到心头苦涩,连喉咙都僵硬地发不出声音。
他原不是行事这般冲动的人,最近却不知怎么了,屡屡做错事情,叫人看到他难堪的一面。
他看了屏风后的兰茵一眼,很快收起眼中的红色,继续骄傲固执地昂起头颅,不肯让自己有一分弱于别人。
“你不曾陪在我身边一天,又有什么资格以父亲的身份这样高高在上地教育我。”
裴青钰冷目相对,不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却显得他孤身一人,有些可怜。
“今日的事,我会查问清楚再来,我做错了自会道歉,希望你们也是。”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风,转身便走。
来去匆匆,好像在瑞松堂多待一刻他都不愿。
屋里瞬间如坠冰窟,兰茵给水湄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将门关上,待到只剩两人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与世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果真像大长公主所说那样,父子不像父子,反像仇人。
但跟她说的不同的是,从裴青钰的言辞中,裴玄与兰菀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好……
裴玄摇头:“此事你不用管。”
他没有与她说明的意思。
兰茵便垂了眼,不再问。
四下无人时,她让水湄去打听。
水湄性子活泼,天真率直,很容易打通关系,兰茵白日交给她的事,傍晚她便打探得七七八八了。
“府上的人说,侯爷和先夫人是武帝下旨赐婚的,当时陛下本来要将兰菀指给大公子,但是大公子匆匆跟关娘子定了亲,没办法,这才指给侯爷。侯爷成亲没一个月就去北疆了,征战多年鲜少回府,凡是他回府,与先夫人总有争吵,具体争吵什么,关上门下人们也听不见,更是不让传,总之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兰茵沉眉不语,片晌后,问她:“还有吗?”
水湄迟疑一下,脸色有些纠结:“还有,但是不知真假,据说,当年长岭一战,先夫人不是死于战火波及,而是被敌军抓去做人质,让侯爷阵前投降,侯爷不仅没有投,还下令放箭……说那先夫人,是被己方流矢害死的。”
兰茵惊愕不已:“这怎么可能?”
裴玄带兵爱民如子,她虽未见过,却也是听过他的美名的。
定州亦属于北疆,定州子民无有不对裴玄与裴家军敬重爱戴之人,能与百姓间有如此好口碑,又怎会做出这般绝情之事?
水湄摇摇头:“那位姐姐也只是听说,不敢妄言,所以叫我也别说出去,但她回忆说,世子,也就是那个裴青钰,在长岭之战前与侯爷并未闹得这么僵,长岭之战后,便同侯爷势同水火了。”
兰茵心中思量,也告诉水湄莫要外传。
裴青钰对裴玄敌意这么大,应该并不是没有源头的,她又不信裴玄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便更加确信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可是裴玄既然不欲与她说,兰茵便不再管。
没想到第二日,方嬷嬷会亲自跑过来同她道歉。
“老奴有错在先,不该未经主子同意擅闯瑞松堂,扰了夫人清梦,还请夫人念我是初犯,猪油蒙了心,当真是老糊涂了,就饶了我这次。”
方嬷嬷跪在地上,诚恳道歉,丝毫不见昨日的趾高气昂。
兰茵知道,这多半是裴青钰指使的。
“方嬷嬷既已知错,此事今后就莫要再提了,可好?”
“多谢夫人宽宏大度!”方嬷嬷磕头言谢,仿佛是真心庆幸兰茵没罚她。
“你可放心,长姐的嫁妆都在你那,我一厘都不会动。”
“夫人这般说就是折煞老奴了,是老奴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夫人不计较,老奴就心满意足了,怎用得着跟老奴保证……”方嬷嬷擦了擦虚汗。
兰茵莞尔:“总是说清楚的好。”
她与方嬷嬷并无仇怨,既然说开了,她便放她退下了。
晚间用过饭后,水湄不知从哪弄来一张字条,悄摸摸地塞给兰茵。
兰茵狐疑地看着她,水湄避开裴玄,趴兰茵耳边道:“那个臭世子的!”
兰茵展开,只见纸条上三个字。
“对不起。”
“他倒挺图省事的,说好的登门道歉呢。”水湄撇撇嘴。
兰茵收起字条笑了笑:“能这样坦诚已实属不易了。”
二人说着话,里面忽然传来声音。
“衡贞。”
是裴玄在里间唤她。
兰茵下意识应声,回了屋里,到床前三步远处停下,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裴玄。
“侯爷怎知我小字?”
衡贞,是叶白英给兰茵取的小字。
她希望她有朝一日若能中枢执衡,必当胸存丈量天下忠义之度,此志贞心不移。
她在定州这么多年,也只有外祖母会这样唤她。
兰茵脚步一缓,到他身前停下,迟疑着问:“也是外祖母告诉你的?”
裴玄散了发,胸襟半敞,靠坐在床头,手里拿了一卷书册,臂肘搭在床前的案几上,幽幽烛火下,明明灭灭的火舌将他的周身晕出一丝微光,杀伐之气都隐去不见,平添几分柔和来。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
兰茵心中疑惑更深,外祖母竟然连这也告诉了他。
暂时压下疑惑,她问:“侯爷何事唤我?”
“衡贞。”裴玄又郑重唤了声,然后坐起来,将书卷放到案几上,抖了抖宽阔的大袖,脸上有几分无奈,“我卧床多日,已有好些时日没有沐浴过了。”
兰茵一顿,以为他是怪自己粗心大意怠慢了他,忙让人去准备热水。
裴玄在锦春堂时兰茵不曾照看,但这两日他回来住下,兰茵见他行动多有不便,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替他擦身体,所以的确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现下叫裴玄自己提出来了,她心里多少带了些歉意。
谁知裴玄轻咳一声,握拳掩住双唇,看向别处:“我……不大方便。”
兰茵渐渐明白了裴玄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慌张,吞吐道:“侯爷以前……身边没没有服侍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父母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