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雾色

阮如玉檀口微启,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随风飘泛的飞雪,“从前的我很贪玩,有一次,我要摘一枝长在崖侧的红梅,随之说,他帮我摘,可我不依,非要他抱着我摘。”

萧景衍眸间浮上一抹雾色,他阖上眼,“姑娘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阮如玉垂眸望着满地寒酥,“我记得,那天下了大雪,山路很滑,几乎寸步难行,我不小心摔了下去,随之紧紧地抱住我,替我挡下了所有的伤,就这样,我们一路滚到山脚下,我毫发无伤,连衣裳上的花纹都没有刮破一点,可随之手腕上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

她哽咽道,“我要他去治伤,可他却不肯,他说,这是他爱我的痕迹,他要留住这道疤,就像,他要留住我一样。”

萧景衍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随之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

他想抽回自己的右手,却被她牢牢扼住,半点动弹不得。

阮如玉蓦地挽起他的衣袖,声泪俱下,“你告诉我,你手腕上的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

萧景衍睁开眼,唇角挂着一丝浅淡笑意,“阮姑娘,你看错了吧,我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哪有半点伤痕?”

阮如玉怔住,她方才笃定了他就是随之,所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垂眸看向他洁白的手腕,上面果然没有半点受过伤的痕迹。

“怎,怎会如此……”

萧景衍稍一用力,挣开了她的手,他挽起自己左侧的衣袖,温声道,“姑娘看清楚了,我的两只手腕上都没有你所说的疤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丝轻叹没入望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阮姑娘,你认错人了。”

阮如玉细瓷般的脸庞上滑落几滴晶莹的泪珠,她红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为什么……”

萧景衍勉力一笑,“阮姑娘,我知道你放不下随之,可是,他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苦涩的泪水流入唇角,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不,我不信!”

他凝视着她几近崩溃的模样,心痛不已。

他多想一把抱住她,告诉她,长卿,我没有死,我回来了……

但他不能。

裴义的尸身现在还埋在乱葬岗,三千士子血溅青溪的场景历历在目,他的太傅不知所踪,那些沉冤而死的亡魂还在等着他去昭雪。

大仇未报,谈何儿女情长。

他的确欠她良多,可他有所亏欠的又何止是她。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她,不让她深陷危境,这样,即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不至于牵连到她……

“裴义,你不是羽林郎吗,你不是在狱中受过重刑拷打吗,你不是险些死在涅槃寺中吗,为什么,你的身上会如此干净,为什么,你连半点伤痕都没有!”

萧景衍不疾不徐,淡漠开口,“太后慈心,赐我伤药,皇上仁义,准我在家好生休养,等伤好了再去御前随侍,阮姑娘,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阮如玉没有作声。

萧景衍的心跳得厉害。

其实,他撒谎了。

太后从未赐过他伤药,相反,太后赐他的是毒药,是能废人武功的毒药,可是萧景衍不是裴义,他压根就不会武功,所以,药效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使他身体格外孱弱,每分每秒,都仿佛有无数只噬虫在他的体内撕咬,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旧伤快速痊愈,新伤又掩盖住累累旧伤,如此往复不休,这毒药唯一的好处,就是能使他的皮囊总有几个时辰湛然如新,光滑洁润。

良久,她松开他,仓皇后退半步,说了句,“抱歉,是我逾礼了。”

萧景衍凉唇微动,“没关系,我不怪你。”

一旁的小菁都已经看傻了,她瞧见阮如玉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住她,“姑娘?”

萧景衍侧首掩住眸底的痛色,“我去给姑娘沏杯茶。”

说罢,他快步离去,一滴泪水滑落他的颊侧,在他回身的那一刹那,啪嗒一声落在雪里。

阮如玉怔怔地望着他烹茶的背影,为什么,他们连烹茶时的举止都一模一样?

萧景衍递上雨过天青瓷盏,“阮姑娘,请用茶。”

阮如玉接过瓷盏,“谢谢……裴侍郎。”

萧景衍愣了愣,随即很快释然了,“不谢,姑娘今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可是言老的下落有线索了?”

阮如玉抿了一口茶,点头道,“我可以确定,言老就在襄阳王的府邸之中。”

“你见到他了?”

“没有。”

“那你是如何确定的?”

“襄阳王不喜读书,可他这一二年却从太学借了许多古籍孤本,你说,这是为什么?”

萧景衍了然一笑,“除非,他的府中住着一位爱书之人。”

“正是这个道理。”

“在哪儿?”

“十有八九,是他的书房。”

“好,我知道了。”萧景衍长袖一礼,“谢谢你,阮姑娘。”

阮如玉轻轻摆手,“不必谢我,我又不是为了你。”

萧景衍又是一笑,却并未说话。

空气中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潺澴而过,阮如玉垂下眼帘,瞧着茶中松影,没话找话,“我记得上次去芳菲楼,你说你不知道季青是谁的人,现在可知道了?”

“不知道,说来也是奇怪,季青丢了令牌,又跑去了太学,他背后之人怎么可能不找他过去问一问,可偏偏季青那边并无任何异常,瞧着竟跟没事儿人一般。”

阮如玉安慰道,“别急,日子长了,总会露出马脚的,我们只消以不变应万变。”[1]

萧景衍淡淡“嗯”了一声,又听她问,“对了,芸娘之事,你查的如何了?”

“有些头绪了,若是这几日有人去太学找你,还麻烦你转告我一声。”

“为什么不让那人直接来裴府?”

萧景衍叹气道,“裴府里的耳目众多,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追查此事,太学每日来来往往的学子无数,偶尔有个陌生人,谁也不会留意。”

“行吧,那人多大年纪,什么容貌。”

“二十上下,喜欢着黑衣,挽高髻。”

“高髻?”阮如玉挑眉看他,“是个女的?”

“是啊,姓花名姹。”

萧景衍瞧见她微妙的表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笑道,“怎么,你吃醋了?”

阮如玉白他一眼,“我吃什么醋,这和我有关系吗,莫名其妙。”

“她同芸娘有些故交,又是大魏十步门中人,消息网罗之事,她做起来定是得心应手,我估摸着,要不了几日,她那边就该有线索了。”

“行了行了,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么多,花姹是吧,我知道了,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

“你说。”

“你是皇上身边的散骑侍郎,若要调出旧案卷宗,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萧景衍神情一肃,“你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管,你只消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帮我?”

“我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帮你?”

阮如玉无奈,“我要查案,这个案子,和随之的死有关系。”

萧景衍微微动容,“什么案子?”

“我听文南说,几年前,杜尚书的儿子杜锦曾在太学闹出祸端,而云昭之死也是在这个时间,所以我怀疑,杜锦同当年的科举舞弊一案有关。”

“不用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查完了,杜锦的确曾在太学同云昭发生过争吵,还动手打伤了云昭,但是,云昭死的那晚,杜锦并不在芳菲楼,所以,他没有杀人嫌疑。”

阮如玉思忖道,“那么,那日同云昭一起的士子都有谁?”

“贾氏子贾明旭,杜氏子杜琦,太学士子颜温寒,还有——”

“还有谁?”

萧景衍似是笑了一下,“还有我。”

“啊?”阮如玉怔愣地抬眼看他,“你?”

提及此事,萧景衍一直都有些后悔,或许,如果当年他没有劝说裴义赴约,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彼时的羽林郎裴义性情疏狂,那日,贾氏子贾明旭和杜氏子杜琦邀他赴宴,他本来是想拒绝的,是萧景衍劝他为人切莫太过张扬,既然人家来请,还是去坐一坐比较好。

裴义听了萧景衍的话,便去了。

可是那晚,贾氏子贾明旭和杜氏子杜琦不停地向裴义敬酒,他最后喝得不省人事,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说云昭已经坠楼身亡了。

裴义酒量一向不错,萧景衍当时便觉得有些蹊跷,他担心这件事情会牵连到裴义,所以,他由着此案胡乱了结,又一直在暗中追查那夜的真相。

“裴义,当初随之按下此事,又悄悄派人追查,该不会是为了你吧?”

“或许吧。”

阮如玉语气含恨,“你究竟哪点好,值得随之这么对你?”

萧景衍注视着她的眼睛,缓声道,“那么,随之又有哪点好,值得姑娘这么对他?”

“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的好,岂是一两句话能说的完的?”

“阮姑娘,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随之他活了过来,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了,他也会耍手腕,也会要人命,你还爱他吗?”

阮如玉怔了怔。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干干净净、端坐高位的他,还是跌落泥潭、卑如蝼蚁的他?”

轻风拂面,吹落稀微梵音,萧景衍望着头顶洁白的云朵,轻声一叹,“雪花刚刚飘落的时候,和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干净,可是早晚有一天,白雪会被人践踏成肮脏的烂泥。随之的确很好,可那种好,是不切实际的,阮姑娘,你爱的不是随之,而是东宫太子萧景衍。”

“你胡说!”

萧景衍逼近一步,“你知道吗,随之死的时候形容凄惨,面目尽毁,他说,他的亡魂会化作厉鬼,回到建康,为他自己报仇,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随之有多吓人,像是,一个鬼。”

阮如玉抱着头,“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若是看到了濒死时的他,你不会喜欢他的。”萧景衍微微扬唇,冷然一笑,“世人大多喜欢完美如神的人物,他们喜欢他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可一旦他坠落神坛,从前的追捧就只会变成一声声嘲笑。世人乐于造神,却更乐于看着他由神变鬼,活得还不如一个凡人。”

阮如玉呼吸急促,她不待他说完,擦着眼泪,匆忙跑了出去。

萧景衍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他想,她大抵是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