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赌局

杜恺兮敛眉沉吟,“阮如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没有办法能够证明这个丫头没有偷锦儿的玉佩,你就要滚出太学!”

“是。”

“不后悔?”

“绝不后悔。”

“好!我跟你赌!”

一旁的杜锦着急了,这不是他的赌约吗,杜恺兮怎么替自己答应了?

他咽了口吐沫,“咳咳,那个,我插一句嘴啊,这个赌约是不是不需要我证明枫儿偷了我的玉佩?”

他看见众人脸上浮出疑惑的表情,忙又补充道,“这可不是我底气不足啊,主要是事发时只有我和枫儿两个人在场,我方才说的话你们又不信,要是让我再找证据证明,我可没有办法了。”

“不需要。”

阮如玉回答得太过爽快,容不得杜锦深思,再加上杜恺兮的撺掇,杜锦心说自己当时一直让人在周围盯着来着,量她也找不出在场的第三个人,于是便应了下来。

文超然叹了口气,“赌约既成,阮姑娘,我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找不出证据,就休要怪老夫无情了。”

“不用三日,我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好。”

说罢,阮如玉附在文南耳边小声叮嘱了一番,文南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杜锦转了个身,抱着肩膀,斜倚在忍冬纹多牒髹漆围屏上,一副坐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先生教了我许多日的琴,一炷香后,我敬先生一杯酒,也算是尽一尽我这个做学生的礼数。”

阮如玉敛了敛衣袖,唇角扬起一丝淡淡笑意,“有些人啊,一门心思想着看戏,可到最后呢,自己成了戏中之人却还浑然不知,杜锦,这杯酒,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你——”

不一会,文南小跑而回,“如玉,我找到啦!”

众人看时,只见她怀中抱着一把琴。

文超然道,“阮姑娘,你这是何意?”

“这把琴,是我赠予枫儿的,文南,你是在何处找到此琴的?”

“乐馆外头的一处丛林。”

枫儿道,“对!他当时就是从那片林子里跑出来的!”

杜锦满不在乎地瞥了那琴一眼,“一把琴而已,能说明什么?”

“若不是你强拉着我,我又怎么会在慌乱中跌了先生赠予我的古琴?”

“或许是你自己不小心弄丢的呢,这会子听人问了,就想赖到我的头上?”

阮如玉抬指轻轻扫了一遍琴弦,“此琴是以古桐为面,梓木为底,蚕丝为弦,断纹为饰,琴音琴色,俱属上乘,这把琴历经战火频仍,流传至今,只怕比你的那枚玉佩还要值钱许多。如若真的如你所言,枫儿是个爱财无道之人,她又怎么会扔下这把名贵的古琴,跑去偷你的玉佩,这样岂不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她贪心呗,两个都舍不得,就想着先把先生赠予她的琴放好,等玉佩到手之后,她再一起抱回家,不然,带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她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东西啊。”

阮如玉挑了挑眉,“杜锦,你还真是临危不乱,能言善辩啊。”

杜锦面上得意,“过奖过奖。”

阮如玉轻笑一声,上前一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昨晚应该是歇在芳菲楼了吧。”

阮如玉这话问得突然,杜锦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完,他一下子就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收回了。

他清清嗓子,“咳咳,我昨晚歇在哪里和这个事情有关系吗,怎么,我的私事你也要干涉吗?”

“你的私事我自然管不着,我只是闻到了你身上柳儿香的味道,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柳儿香?”

“柳儿香是芳菲楼的秘制香料,质地清透,香气绵长,还有怡情养神之效,芳菲十八楼皆用此香,杜锦,你这衣上发上,浸染的可都是这个味道。”

杜锦皱着眉头,低头仔细闻了一下,“真的吗?我怎么没闻见?”

文南“哼”了一声,“孔子有云,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待久了,自然就闻不出来了。”[1]

文超然出言喝止,“南儿,不得无礼。”

阮如玉伸手拉过枫儿,“枫儿身上同样沾染了此香的味道,她一个女孩子家,总不可能自己去逛青楼吧,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撕缠之中,你身上的味道染到了她的身上,你方才说,你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那么,请问这香气是如何隔空就到了她的身上的?”

杜锦的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这,这不可能啊,我不过就是拽了她一把,很快就被她逃脱了,我身上的味道怎么就——”

“诸位都听清楚了,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他,拽了枫儿一把。”

杜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怒声道,“你诈我!”

“兵不厌诈,是你自己好色愚蠢,怨不得旁人。”

“阮如玉,你会后悔的!”

阮如玉并不理会杜锦,她向文超然道,“赌约在先,文大人以为如何?”

文超然摇了摇头,似是叹了一口气,“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杜锦,你自己看着办吧。”[2]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出门前,他瞥了一眼文南,沉声道,“南儿,跟我回家。”

文南哪里愿意错过这个热闹,奈何她拗不过文超然,只得跟着他出去了。

杜锦一甩袖子,咬牙道,“这个太学,我从今往后,再也不来了便是,我堂堂尚书之子,想要入仕拜相,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若不是我父亲逼我,你以为我愿意来这读那些枯燥的文章,听你们说那些没用的废话?至于下跪赔礼,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面露凶光,狠狠盯着阮如玉,“我倒要看看,我走了之后,你还能在太学待多久?”

阮如玉毫无惧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就和你没有关系了,杜锦,你记住了,你欠枫儿的礼,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偿还。”

杜锦轻蔑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走着瞧。”

众人一时散去。

枫儿跪下给阮如玉磕了一个头,哽咽道,“今日之事,枫儿多谢先生出手相救,不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阮如玉伸手拉起枫儿,柔声安慰,“今日之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等再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好了。”

枫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会吗?会好吗?”

阮如玉勉力一笑,“当然,你不信我的话吗?”

枫儿摇头道,“我信,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可承受错误的人却是我,先生,你知道吗,刚才那些人出去的时候都用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是我诬陷了他,仿佛我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子吗?就因为我出身微贱吗?所以,他们就笃定是我勾引了他,是我惹出祸端,是我……”

枫儿泣不成声,再不能言。

阮如玉心中一痛,将枫儿揽在怀里。

枫儿把头埋在阮如玉的肩上,湿热的泪水浸入她的风领,“先生,我好难受。”

阮如玉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相信我,总有一天,这些不公,都会得到偿还的。”

“嗯!”

“这把琴的护轸有些磕着了,我明日再从府中给你带一把新的过来。”

枫儿擦擦眼泪,“不,我就要这一把,我要时刻记着今日发生的事情,以此自勉自警。”

“也好。”

送走了枫儿,阮如玉自己呆呆坐了好一阵,忽听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抬头看时,原来是文南去而复返。

“你怎么又回来了?文大人也不管你?”

文南挨着阮如玉坐下,“你还不知道我父亲吗,他不过就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心里肯定是向着你的,如玉,我父亲要我提醒你,杜尚书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今日开罪了他的儿子,他不会放过你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会放过我,我还不会放过他呢。”

“如玉,你为这个乐馆付出了多少,我是知道的,你真不怕今日这么一闹,就枉费了你这三年的苦心吗?”

“乐馆也好,太学也罢,本就是为了有才有德之人设立的,像杜锦这等膏梁纨袴之徒,哪里懂得普通人家读书的不易,让他们坐在这里,才是真真污了先生们的心血。”

阮如玉将目光移到悬于梁上的《青溪》上头,“其实我今日也不全为了枫儿,当年太子一事,杜家也在其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新仇旧恨,一起报吧。”

“你还惦记着太子呢?”文南叹了口气,“如玉,算了吧,人都已经死了,就算你帮他把仇报了又能如何呢?”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人可以死,但是公道不能死,否则,人与未受开化的禽兽有何分别?随之生前最在意的,就是士子们的公平公正,所以,他才力排众议,为寒门学子开设太学,可就是这么一条道路,也在随之死后又重新捏在了世家手里,你只瞧杜恺兮那样的人都能执掌一馆之务,便知如今的太学是个怎样的所在了。”

“可惜我父亲虽为太学祭酒,很多事情,他也是说了不算的,六大家中,文家势力最弱,如玉,你别怪我父亲,他也是有心而无力啊。”

“我明白的,我怎么会怪文大人呢,今日若没有他,我就是说出了花来,也没有人愿意给枫儿做主,你回去帮我谢谢文大人,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文南笑着点头,“好说好说,对了,你怎么知道芳菲楼所用香料叫柳儿香呢,难不成,这个名字也是你编的?”

“这倒不是我编的,听学子们说,杜锦是芳菲楼的常客,他不可能不在香料上头留心,我若胡乱编了一个出来,肯定唬他不过。”

“那是?”

阮如玉的眸色忽而黯了黯,“是随之告诉我的,那时候他去芳菲楼调查科举舞弊一案,回来的时候顺口和我提了一嘴香料的事。”

“原来是这样。”

阮如玉眉头微蹙,兀自呢喃,“芳菲十八楼……科举舞弊案……”

“怎么了如玉?”

阮如玉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遽然站起身来,“我记得随之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调查那一年的科举,可还没等随之调查出个结果,他就被人诬陷谋逆,然后就……”

文南捂住嘴,“你是说,有人不想让他查下去,所以,才会设计陷害,要了他的命?”

阮如玉定定注视着《青溪》,良久方道,“随之,当年之事,我一定要还你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