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佩

北风骤起,山下的喊声扰乱了阮如玉的思绪。

“如玉,出事了!有人说枫儿偷了东西,要将她撵出乐馆!”

阮如玉说了声“不好”,便要下山。

萧景衍见她神色惊慌,忙问,“枫儿是谁?”

阮如玉顾不得多解释,扶着岩壁匆忙离去,“就是方才我教着弹琴的那个女孩。”

“我陪你去。”

阮如玉推开他的手,“你不是偷偷来的吗,你陪我去,我怎么和别人介绍你?你还是快走吧,言老的事,等我有线索了会派人告诉你的。”

“好吧,那你一定要派人去找我呀,我就住在——”萧景衍顿住,他才从涅槃寺出来,眼下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呢。

“喂!”他想喊住她,可她行色匆匆,只留下一个浅淡疏绰的背影,随即消失不见了。

阮如玉疾步出了山径,文南正在山脚处等她,“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

山势颇高,风雪又大,因此文南刚才并未看见阮如玉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阮如玉也懒得解释,“枫儿怎么了?文南,你细细说给我听。”

文南微微摇头,“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方才路过乐馆,听见了里面的吵嚷声,好像是枫儿偷了杜尚书之子杜锦的玉佩,被杜锦抓住了,吵着说要将枫儿送官呢,我知道你一向很可怜枫儿这个孩子,所以赶紧来知会你一声。”

阮如玉眉头深锁,“枫儿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一定是被诬陷的,走,我们去乐馆看看!”

二人才到乐馆门口,就听见了枫儿的啜泣声,“先生,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偷杜公子的玉佩,我也不知道杜公子的玉佩为何会在我的身上。”

礼经博士杜恺兮拂袖怒斥,“杜锦乃是吏部尚书之子,难道他还会空口白牙,平白诬陷你不成?”

文南听见杜恺兮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杜恺兮和杜锦同宗同族,这也袒护得太过分了吧。”

阮如玉回身握住文南的手,“文南,你快去找你父亲,眼下只有他能帮我们。”

文南之父文超然是太学祭酒,总领太学事务,文超然之妻阮氏是阮如玉的姑母,因此,两家关系很是要好。

文超然官运还算亨通,只是,他于子嗣一事上实在缘薄,他与阮氏膝下只有一女,便是文南。

文超然给女儿取名“南”字,充作“男”儿教养,授以诗书,聊慰己心。

文南点头,“好,等我!”

阮如玉提步而入,她绕过忍冬纹多牒髹漆围屏,瞧见当事人之一的杜锦半个身子正搭着竹制笥箧的边儿,垂足斜倚,神情桀骜散漫。

枫儿跪在当地,浑身上下,抖个不停,一遍遍重复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阮如玉挡在枫儿的身前,“好好的,这是做什么?这儿是太学乐馆,不是问罪刑堂!”

杜锦看见阮如玉,稍稍欠身正了正衣襟,“哟,先生来了,先生你来瞧瞧,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先生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杜锦,你既然叫我一声先生,便该知道,没有老师站着,学生反而坐着的道理,倘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叫人议论杜尚书家风不严,教子无方?”

杜锦扁扁嘴,他不情不愿地抖了抖衣袖,站起身来。

阮如玉扶起枫儿,“事情还没有说清楚,用不着跪着,先起来。”

枫儿抬袖拭泪,满脸感激,“谢谢先生。”

杜恺兮咳了一声,上前一步,“那个,阮姑娘呀,不是我们无缘无故地刁难这个丫头,实在是她犯了偷盗之罪,按大梁律,违者,理应褪衣,施以笞刑,自然了,她也可以用金银替代刑罚,不过,我瞧她的样子,应该是出不起这钱的吧。”

阮如玉正色道,“杜大人,如今事情尚未分明,你何必一口一个偷盗的说着,你们说她偷了杜锦的玉佩,可有证据?”

杜锦懒洋洋地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掌心掂了掂,“这枚玉佩是家慈所赠,我日日带在身上,先生应该认得吧?”

“那又如何?”

“今日散学之后,我走得急,出了太学的门才发觉这枚玉佩不见了,所以我赶紧回乐馆寻找,正好撞见枫儿鬼鬼祟祟地从乐馆出来,她怀里揣的正是这枚玉佩。”

阮如玉蹲下身子,语气轻缓,“枫儿,是这样吗?”

枫儿用力摇头,眼中噙满泪花,“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没有偷他的玉佩。”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枫儿咬着下唇,因为太过用力,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色。

阮如玉握住枫儿的手,声音温柔而又坚定,“别怕,我会为你做主的。”

枫儿点点头,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手指着杜锦,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方才,我从乐馆出来,迎面碰上了躲在暗处的他,是他,是他用力将我拉回乐馆,想要对我行不轨之事,因为我不答应,他就出言诬陷我!”

杜锦面有不屑,轻蔑冷笑,“哼,你这话谁信啊,本公子是尚书独子,要什么女人没有,非要强迫你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怎么,你真以为自己长得倾国倾城啊,还是说本公子来者不拒,不挑食啊?偷了就说偷了,本公子又不会真的要你的命,干嘛扯谎呀。”

“我没有偷!那枚玉佩一定是你趁乱塞到我身上的!分明是你在说谎!”

“笑话,本公子从始至终都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头,你别狡辩了,还是赶紧认了吧,没准本公子心情一好,大手一挥,既往不咎了呢。”

枫儿气得小脸通红,“你!”

阮如玉拍了拍枫儿的肩膀,示意她先不要说话,随后,阮如玉看向杜锦,“如此说来,你与枫儿并无肌肤之亲?”

“当然没有,我再说一遍,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很好,那么,依你之见,你想如何处置枫儿?”

杜锦摸着下巴,眼睛一亮,“她偷我玉佩在先,出言诬污蔑在后,要么,对她当众施刑,撵出乐馆,要么,就让她用和我这枚玉佩等值的金银来换。”

“枫儿一个女孩子家,当众施刑,撵出乐馆,你让她今后还如何抬头做人,至于金银,她家境贫困,就连学费都是我帮忙垫付的,杜锦,你敢说你不是刻意刁难她吗?”

杜锦摊摊手,“那就没办法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总没有犯了错还不用受罚的道理,她要是没钱,也行,签个卖身契,从今往后,做我杜府的侍女,这件事,就算了。”

枫儿气结,不能言语,阮如玉冷笑一声,“好啊,如果这件事真的如你所言,就按你说的办,但是,如果事情真相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杜锦,你就要跪下给枫儿道歉,并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踏入太学一步!杜锦,你敢不敢赌?”

杜锦愣了一下。

“如果你不敢赌,就说明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谎话,所以,你才会心中有鬼,不敢答应。”

阮如玉的激将之法果然有用,杜锦撇了撇嘴,“赌就赌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文超然适时而至,阮如玉行了一礼,“文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方才做了一个赌约,正好请文大人做个见证,若是杜锦输了,他就要跪下给枫儿道歉,以后,再也不能进入太学半步。”

文超然捋着花白的胡须,面露为难之色,“阮姑娘,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轻易拜人,至于后者嘛,士子若要入朝为官,大多都要经过太学的学习,才有这个资格,杜锦毕竟是杜尚书的儿子,阮姑娘,你们是不是赌得太过了些?”

“哼,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女儿膝下就没有黄金吗?一撇一捺,都是大写的人字,谁又比谁高贵?如若枫儿所言是真的,杜锦他先是动了色心,妄图坏她清白,后来奸计不成,又反咬一口,诬她偷盗,她的正义又要靠谁来伸张?”

“这——”文超然哑然。

杜恺兮沉声道,“阮姑娘,我敬你是阮氏之女,方才一直都没有驳你的面子,可你也不要太过分了,为了一个不入流的粗野丫头,得罪了当朝尚书之子,阮姑娘,你觉得值得吗?”

阮如玉笑了笑,“杜大人这话好生有趣,什么时候,帮亲不帮理也能说得如此仗义了?我脸皮薄,大人的所言所行,我做不来,也不屑于去做。”

“阮如玉!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在府里好好呆着,成日家在外头抛头露面地教书,你放眼看看,莫说建康城中,就是整个大梁,有几个正经女子是像你这样的!你作为太子的许嫁之人,在太子死后却和襄阳王不清不楚,你如何对得起太子,又如何对得起你们阮氏一族的累世清名!”

听见“太子”二字,阮如玉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她神色肃然,眸光冷冽,一步步走向杜恺兮。

杜恺兮瞧着她的模样,突然有些害怕,他不自觉后退一步,“你,你要做什么?!”

阮如玉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寒若冰霜,“太子?你还有脸提太子?太子死后,三千士子跪于广阳门外,慷慨陈词,言情真切!”

她陡然抬臂,指着悬于梁上的《青溪》,“当日,三千士子血溅青溪,不是你去给他们收的尸吗,不是你去回的皇上的话,说他们是乱臣贼子,死不足惜吗?你卑颜谄媚,颠倒是非黑白,才当上了如今的这个礼经博士,礼经,你也配?杜恺兮,你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你有何脸面和我提太子殿下?”

杜恺兮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语塞,涨红了脸,“一派胡言!太子,太子犯上作乱,人人得而声讨之,我不过是向皇上回了一些事实罢了。”

文超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不是说偷东西的事吗,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些旧事上头去了,这可不兴谈啊。杜锦,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共事多年,也算有些故交,这件事情,我不好插手,赌还是不赌,你想好了,自己定夺。”

杜锦心里有点慌,他舔了舔嘴唇,磕磕巴巴地说,“那个,算了,算了,本公子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一个野丫头计较了。”

枫儿松了口气,却听阮如玉言辞铮铮,断然回绝,“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枫儿仰起脸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杜锦急了,“不是,阮如玉,我都说了不追究她了,你还要怎样啊?怎么,还非要让我跪下给她磕一个?”

文南上前悄悄拉了拉阮如玉的衣袖,“如玉,差不多得了,毕竟是杜尚书的儿子,何必闹得大家难看。”

阮如玉拂开文南的手,神情坚毅,兀自说道,“我知道,我一介女流,却和诸位一同在太学教书,早就让许多人心有不快了,不如这样,今日这个赌约,我再加上一条,若我没有办法证明枫儿是冤枉的,我自请卸去太学乐师一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