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依山而建,二人要寻的人便住在半山腰。
雪天路滑,泥泞难行,阮如玉身上穿着鹤氅,暖和是暖和,可是行动起来,属实不便,她一不小心,就被树杈勾住了衣袖,抬手间,险些跌倒,幸而萧景衍一把揽住了她。
萧景衍方才在梅树下立得久了,墨发如瀑,浸着一缕浅淡梅香,他凌乱的发丝随风飘逸,拂过她的面颊,阮如玉挣开他的怀抱,抿了抿唇,“多谢。”
萧景衍心跳不自觉加快,他舍不得放手,可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不谢。”
山麓白雪苍茫,寂然无声,阮如玉和萧景衍并肩而行,一男一女,气氛不免有些尴尬,阮如玉咳了两声,没话找话,“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腰牌,真正的廷尉狱司直是谁?”
“腰牌的主人叫季青,我隐瞒身份,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这里寻人。”
“季青是你朋友?”
“不。”萧景衍笑了笑,“季青是我的仇人。”
“仇人?”
“三年前,我被押入南狱,就是他奉旨来审我,我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痕,至少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阮如玉微微皱眉,“他现在不是在南狱当差吗,为什么腰牌上写的却是北狱?”
“这就要问他的主子了。”
“他主子是谁?”
“不知道。”萧景衍话锋一转,“不过,过了今晚,十有八九就知道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季青今日来太学之事应该已经传了出去,所以,谁召见季青,谁就是他背后的主子。”
“原来如此。”阮如玉点点头,语气中颇有几分赞许,“想不到嘛,你还挺聪慧的。”
萧景衍神情淡漠,并不答言。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我方才和你说,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我知道啊,有什么问题吗?”
萧景衍拉住她的衣角,声音低沉,“你不关心我的伤势如何,却关心季青的身份归属,阮姑娘,你不觉得你这个盟友,当的有些不近人情吗?”
阮如玉闻言一怔,半晌才说,“是吗?”
“嗯,如今我们同道而行,怎么说也算是半个朋友了,你应该多关心关心我才是。”
阮如玉爽快道,“行吧,那我以后多关心关心你就是了。”
萧景衍扬唇轻笑,“这还差不多。”
阮如玉想了想,说,“言老的脾气一直不大好,你等下要小心。”
萧景衍有些不解,“言老已近花甲之年,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阮如玉扶着枯树,匀了口气,“你可知,自从三年前太子获罪,株连甚广,昔日太子的故交旧友,无一敢言,只有言老不顾孱弱病体,在广阳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终体力不支,昏死过去,醒来之后,言老便开始说胡话了,世人都说他疯了。襄阳王不相信,他来到太学探望言老,可言老形容痴傻,举止疯癫,竟将襄阳王随行的侍从撞落山崖,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这里问询言老了。”
萧景衍微微仰头,望向掩映在乌山白雪之中的柴门小院。
太傅,你这又是何苦呀——
十余年前,言老是大梁的一个传奇。
朝堂依靠中正推举选拨官员,这就导致青云之路几乎都垄断在世家大族手里,寒门士子或是毛遂自荐,拜入世家门庭,或是谒见无门,走投无路,不得不放弃经年所学,另谋出路。
言老的故事,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彼时的言老已经年近半百,却依然一文不名,一事无成。
他年轻时饱读诗书,精通治国理政之道,可那时他不喜逢迎,白白错失了许多好机会,等他决意放下傲骨与自尊,试图找个高门大户做自己的登云梯时,早已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了。
想也是,少年才俊有如过江之鲫,谁还会瞧得上一个不善言辞的白胡子老头呢。
毕生所学,无处施展,他大哭一场,投河自尽,却正好被途径青溪的萧景衍救了上来。
如果说言老是一匹千里马,那么萧景衍就是他的伯乐。
二人秉烛夜谈,萧景衍感其遭遇,敬其才华,尊其为师,以礼相待。
因为萧景衍的举荐,言老终于在两鬓斑白之时走上仕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梁建国之初,民生凋敝,百业待兴,等到梁帝继位,天下才算安定了一些,战乱初平,自然要重视礼仪教化,只是,古籍孤本历经战火喧嚣,许多已经散佚无考,剩下的也都残缺不全,梁帝下旨整理修撰,满朝文臣束手无策。
言老自告奋勇,说他能办好这个差事,他还口出狂言,说只要一月即可,梁帝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最终,在萧景衍的劝说下,梁帝同意让他一试。
就这样,言老抱着被褥住进太学,一月之后,当众人都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言老披头散发,推门而出,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随后,他就因为劳累过度暂时晕了过去。
众人蜂拥而入,几位太学博士拿起案上笔墨未干的书卷仔细阅读,竟是无一疏漏,众人震惊不已,谁也未曾想到,这么一个藉藉无名之辈居然有如此大才。
言老由此一战成名,寒门士子更是将言老看作心中的榜样,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能有如此作为,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可惜,大梁只出了一个言老。
天熙七年,备受天下士子尊崇的大梁太子萧景衍“死”在了江北。
没有伯乐,又何来千里马?
刚刚有所调整的取士制度因为萧景衍之“死”就此停滞不前,寒门士子面前的青云之路再一次被世家大族毫不留情地捏断碾碎。
萧景衍犯的是大逆不道之罪,作为太子太傅,言老自然也不能被免除罪责,他和萧景衍一起被关进了地牢。后来,梁帝念其年老,开恩特赦,将他放回太学,可言老不仅不思悔改,还在太子死后屡次为他喊冤,幸而他疯了,不然,梁帝早晚是要赐他一杯毒酒亦或一尺白绫。
既然疯了,那便是疯言疯语,说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思及此处,萧景衍低下头,呢喃道,“其实,疯了也好。”
“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
山径迂回,斗折蛇行,一刻钟后,二人终于爬到了山腰处。
萧景衍伸手推门,却在触及柴门的一瞬间停下了手中动作。
“你来吧。”
“我?”
萧景衍点点头,随即退后半步。
阮如玉也不推辞,利落地推开柴门。
待看见里面的景象时,她不由得愣住了。
不是……人呢?
屋内空无一人,杯盏整齐,被褥洁新,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住了。
二人面面相觑,萧景衍夺步而入,试图在屋里寻觅一些蛛丝马迹。
他仔细看了一圈,终是一无所获。
“这里多久没人来过了?”
“自从襄阳王的侍从死在这里,就再没有人敢来了。”阮如玉仔细回忆着,“我想想,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吧,我记得应该是三四月份,反正和上巳节相隔不远。”
“言老不用吃饭不用喝水的吗,他平日所用之物,都没有人来送吗?”
阮如玉指了指门前的一片空地,“言老自己种了菜蔬,至于饮水,估计是采集露水雪水什么的吧。”
萧景衍闻言,立即跪在阮如玉所说的那片空地上,伸手挖雪。
“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知道,言老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阮如玉蹲下身子,看着被他挖出来的泥土,纳闷道,“这能看出来什么?”
萧景衍捻着碎砾,从中拨出菜蔬的种子,“你瞧,这是秫,原本夏季就能成熟,可它却因为无人照料,生生渴死了。”
他掬起另一抔土,认真分辨,“这里有一点春萝卜的根茎,但很少,估计是言老吃剩下的,所以我猜言老应该是在春末到夏初之间离开这里的。”
阮如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在涅槃寺住了三年,学会了很多我从前不会的事,比如种菜,比如砍柴,还有……”萧景衍不愿再说下去了,他轻轻一笑,云淡风清,“还有很多很多,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蔬菜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原来……从前的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与民同乐。”
阮如玉拾起秫的种子,并没留意他后面说的话,她的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如果言老一早就打算要走,他就不会种下要到夏季才能成熟的秫,所以说,言老并不是自己要走的,春末夏初……上巳节!是襄阳王!是他带走了言老!”
萧景衍点点头,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我早该想到,那个所谓的坠崖而死的侍从不过是萧景珃的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坐实言老已疯的传闻,由此吓退所有想来探望言老的人,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言老究竟还在不在这里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阮姑娘,你有办法进入萧景珃的府邸吗?”
阮如玉思量道,“最近学里在整理书籍名录,有几本书被襄阳王借走了,我倒是可以用这个由头去一趟,不过,想带上你怕是不容易。”
“不用带上我,我只需要你打听一下萧景珃平时的起居,还有他的府中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不过裴义,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言老吗?”
“言老是太子太傅,所以……”
阮如玉打断了他,“言老是太子太傅,但他并不是你的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