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梅

太学。

门上守卫抽出宝剑,冷声喝问,“什么人?”

萧景衍掏出从季青那里顺来的腰牌,亮给他看,“廷尉狱司直季青,奉旨寻人问话。”

“原来是季大人。”守卫收了剑,换上一副笑脸,“季大人怎么遮个面呀,小人眼拙,差点没认出来。”

萧景衍把面纱往上拽了拽,故意哑着嗓子说道,“前些日子害了风寒,闻不得冷气,用这东西挡上一挡。”

守卫笑得很是亲络,拉起他就往里走,“学子们正在乐馆习琴,学里有滚茶滚水,大人略坐一坐,也好暖暖身子。”

“有劳。”

萧景衍跟着守卫步入乐苑,琴声如水,流泻而过,他不觉站住脚,侧耳细听。

这曲子好生熟悉。

“谁在弹琴?”

“还能有谁,自然是馆中的那位女先生了。”

“女先生?”萧景衍微微蹙眉,不解道,“我才听你说什么乐馆,我记得太学一共只有五馆,分授《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并没有你所说的什么乐馆。”

守卫有些惊讶,“这可是建康城内的一大新闻,怎么,大人竟然不知道吗?”

萧景衍才从涅槃寺出来,自然不知道外面在这三年间发生了什么,此刻见问,只得胡乱遮掩道,“南狱事务繁忙,我没留意这些。”

“这样啊,也对,大人身居要职,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没工夫听这些闲话。”守卫嘿嘿一笑,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大人有所不知,三年前,阮家姑娘进了太学,担任乐师一职,这才有了如今的这个乐馆。”

“乐馆?”萧景衍敛眉思忖,“这是皇上的意思?”

“是襄阳王去向皇上请的旨,姜夫人也帮着说了好些好话。”

“萧景珃?”

守卫神色惊慌,小心瞥了眼四周,“大人怎可直呼襄阳王名讳,万幸襄阳王今日不在,不然万一被他听见了,大人岂不是要白白丢了性命。”

萧景衍脸上丝毫没有慌乱之色,“襄阳王为什么要帮阮家姑娘呢?”

守卫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人你怎么连这也不懂?”[1]

萧景衍怔了怔,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蓦地腾起一股怒气,“胡说!”

守卫忙为自己辩白,“这可不是小人胡说,此处原本是放置一些废弃之物的地方,平素都没什么人过来,荒凉得很,却被指给了阮姑娘做乐馆。阮姑娘再怎么坚韧能干,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仅凭自己如何张罗,许多她不便出面的事宜,都是襄阳王帮忙料理的。”

守卫抬手指着满苑红梅,“喏,大人你瞧,襄阳王说阮家姑娘喜欢红梅,便兴师动众地叫人移植了许多美人面过来,说是为这乐馆增些喜气,大家都说,这哪里是为乐馆增喜气,分明就是襄阳王为自己增喜气嘛,哈哈哈哈——”

守卫笑了一时,瞥见萧景衍的神情晦暗不明,连忙止住了笑,有些胆怯地说,“大人你怎么不笑啊,是不是小人说错话了。”

萧景衍定定地凝视着苑中盛放的红梅,暗香疏影,美人玉面,他透过漫天飞雪,忆起了她从前对自己说的话——

“随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红梅吗?”

“因为梅花不畏严寒,迎风傲雪?”

“是,但不全是。”

萧景衍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所有赞誉梅花气节的诗文,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说不对,末了,他只得说道,“实在是想不出来了,长卿可否提示一二?”

阮如玉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脑门,笑道,“笨蛋随之,梅花是你我二人的媒人呀,我怎么能不喜欢呢,你猜错了我的心意,我要罚你。”

萧景衍笑着点头,一脸宠溺,“好,我认罚,长卿只管说就是了。”

“嗯,让我想想罚你什么好呢?”阮如玉想了半日,抚掌而笑,“有了,眼下梅花正好,我就罚你作一首《红梅赋》,等你做好了,我填上乐曲,弹给你听,如何?”

“长卿所命,不胜欢喜。”

往事如烟,跃上心头,萧景衍不由得湿了眼眶。

此刻,馆中传来的悠扬乐声,正是当日他作与她的《红梅赋》。

时隔三年,物是人非,他怎能不痛,怎能不悲。

“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风大,迷了眼睛。”

“诶呀,大人快进屋里歇歇罢,本来就染了风寒,万一再让风给吹着了,可如何得了。”

“无妨,你去忙你的吧。”

守卫还要再劝,萧景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守卫无法,只得转身离开了。

萧景衍立在雪中,身形分外单薄,花枝斜逸,宛如相思红豆,点点滴滴,尽是离人泪。

一曲毕,学子们鱼贯而出,他逆着人流,拾阶而上。

馆内薰笼焚着青木香,幽香袅娜,温润舒然,阮如玉凭几而坐,身侧是一个极瘦极小的女孩,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碰在琴弦上,却又立刻撤回了手。

阮如玉柔声笑问,“怎么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先生,我怕把琴弄坏,阿翁说,学馆里的东西都金贵得很,若是碰坏了,就是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阮如玉眸色一动,她牵着女孩的手,稳稳落在琴弦之上,“别怕,我把这张琴送给你。”

女孩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真的吗?”

阮如玉笑着应道,“当然是真的,回去好好练,别辜负了它。”

女孩喜极而泣,用力点头,“嗯!我一定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阮如玉目送女孩离开,余光扫见立在门外的“裴义”,笑意不由一滞。

她披上鹤氅,敛衣而起,看也不看萧景衍一眼。

萧景衍抬手撑住门扉,挡住了她的去路,“姑娘就这么讨厌我吗?”

阮如玉面有不虞,沉声呵斥,“让开!”

萧景衍松开手,“姑娘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阮如玉抬眼打量着他,不知为何,她原本是想骂他的,可瞧见他眼眸深处的哀伤与祈求,她又不忍心了,“说吧。”

见她答应了,萧景衍反而不着急了,他了解她的性子,只要是她应了的事儿,就绝不会变卦。

他迈入乐馆,坐到她刚刚坐的位置上,不紧不慢地抬手斟了杯茶。

“你倒是说呀,再不说我可走了。”

“急什么,雪中烹茶,佳人共话,岂不是一桩美事?”

阮如玉真有点生气了,她抬步欲走,忽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为了这个乐馆,不惜搭上自己的清名,由着别人信口议论你和萧景珃之间的关系,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阮如玉闻言,心中忽而一动,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怎知,我和襄阳王之间的事不是真的?裴义,我们很熟吗?”

萧景衍垂下眼眸,他在外头站了太久,睫毛末梢已然挂上一帘晶莹细密的雪珠,衬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不熟。”

他默了半晌,复又抬起头来,“但我了解随之,所以我相信,他看中的女子绝不会如此行事。”

阮如玉薄唇微抿,敛眉不语。

“阮姑娘,我想说的是,我同你一样,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苦衷的,请你相信我,好吗。”

“好啊,那你告诉我,是什么苦衷让你撇下他独自逃脱,又是什么苦衷让你甘心忍辱偷生,靠着太后的荫庇残喘苟活,你说啊!”

萧景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气急攻心,牵动旧伤,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流朱滟滟,漫过他几乎血色的干涩嘴皮,染红了澄明清透的茶汤。

阮如玉一惊,不自觉上前一步,“你没事吧?”

萧景衍摇摇头,他抬袖拭去斑驳血迹,仰脸望向她,嘴边兀自挂着一抹自嘲的笑。

“你知道吗,其实有的时候,死去比活着容易多了,死,不过是一瞬间的苦痛,而活,却是看不见光亮的挣扎煎熬。”

阮如玉张了张嘴,“抱歉,我——”

“没什么可抱歉的。”萧景衍略一抬手,示意她坐下,“阮姑娘,第一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至于第二个,我一早就和你说过,我拖着这一身病痛,苟活至今,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他沉冤昭雪,报仇雪恨。”

“真心话?”

“真心话。”

阮如玉点点头,“行吧,我姑且信你一次,你今日来乐馆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原本是来找人的。”

“你要找谁?我帮你找。”

“一个……又聋又哑的疯子……”

“疯子?”阮如玉微一挑眉,“哼,怕不是你疯了吧,这里可是太学,馆中之人,除了博学大儒,便是莘莘学子,怎么可能会有你所说的疯子。”

萧景衍似笑非笑,“万一他是装疯呢?”

阮如玉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正了正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我带你去找他。”

“你也不问问我找他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姑且信你一次。”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算是朋友了?”

“不算,顶多算是同盟。”

“同盟。”萧景衍低声呢喃了一遍,末了苦笑一声,“好吧,只要你不讨厌我就行。”

“我怎么看你,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萧景衍点点头,“当然,日后大家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自然不希望有人对我心存偏见。”

“你做官了?也对,不然你怎么能从涅槃寺出来,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阮如玉抬指翻看他的腰牌,眉头微蹙,“廷尉狱司直?”

萧景衍拿回腰牌,他的指尖残存着雪中寒凉,擦过她的掌心时,他似是无心地短暂停留,阮如玉面上一红,才要动怒,却见萧景衍若无其事地揣好腰牌,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见他如此,她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腰牌是别人的,太后让我做散骑侍郎。”

“散骑侍郎?”

“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太后把我放在皇上身边,是想让我盯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你倒坦诚,也不怕我去皇上跟前告密?”

萧景衍望着阮如玉的眉眼,淡淡一笑,“你不会。”

阮如玉才想反驳,瞧见他眸中的盈盈笑意,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奇怪。

为什么他总给自己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萧景衍侧了侧身,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烦请姑娘在前引路。”

阮如玉收回思绪,微一颔首,“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