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从回忆里猛然回神,心惊地按住老九的肩,喉咙里却跟卡了根鱼刺似的,半天说不出来话。
他当时就站在那偏僻小院门口,与小男孩死水般的视线相对。
那种仿佛与深渊凝视的深不可测,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没见过几面的孪生弟弟产生了一种排斥感。
就如走在荒无人烟的乡村小道上,密密麻麻的蚊虫不停盘旋在头顶。
这种不知是敌对还是恐惧的感觉,一直蔓延至今。
——
马蹄“踢踏”响起,落在久未经修的砂石路上,留下串串清晰的印迹。
清妩把裴慕辞拉到身后,由着马纵情地跑,很快就出了城。
她每隔几息的时间,就将首饰上的珠串扔一颗在沙地上,到最后没有可以留记号的东西了,她又开始扯外衫上的纽扣。
裴慕辞的呼吸灼在她的后颈上,烫的吓人。
“我们下马。”清妩不确定后面的黑衣人有没有追上来,正好马儿跑进了一片可以藏人的林道中。
她迅速解下没用完的箭羽扔到背上,拿弓倒抽在马尾,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快的冲出视线。
蹄印也一直向前延续,汇合在看不见的天际。
荫道两旁种着笔直的松树,蓬乱的松针像是团团人影立在身后,似乎有许多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静静的盯着两人。
清妩视若未察,让裴慕辞站到旁边的灌木里,她回到刚刚两人落马的地方,左右晃动脚底,把一深一浅的脚印抹平。
她好似并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失去分寸。
裴慕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些不太能理解的疑惑。
堂堂公主,本应是琴棋书画样样在手的闺秀表率,可她不仅精通马术,还能搭弓射箭,准头也相当不错。
裴慕辞方才亲眼看见,她用着校场士兵都要经过训练才拉得开的硬弓双箭齐发,一箭射进了黑衣人的脖颈,另一箭正中眼球。
“啊呀!”
清妩光顾着留意周围有没有细碎的声音,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松散的土堆里,身子一歪就要朝下跌。
裴慕辞本就撑着一口气,突然被狠拽了一把,刹那间就失去平衡,被清妩带的一起往下滚。
谁成想灌木丛后,竟是颇为目眩的秃壁。
那坡度不算陡峭,偏途中满是支起的烂树丫和凹凸不平的硬石,极易刮伤衣物割裂皮肤。
裴慕辞的力气早消耗殆尽,他竭力抓住灌木生出的藤蔓,可几秒后藤条也滑到了末梢。
他想起她被摁一下都泛红一片的皓腕。
没有丝毫犹豫,他把清妩抱进怀里,小臂垫在她背上,企图以此减轻翻滚对她的冲击。
肩胛骨碰上冷硬无比的岩壁,两人没滚出去多远,清妩便听见裴慕辞胸腔里的闷哼。
她没有抬头,双手从他的桎梏中钻出来,把他的脸朝她的颈窝里按。
“可别把脸刮坏了。”
裴慕辞:……
山林中的夜总是格外得黑,两人在不断翻滚中仿佛跌进了一团墨色里。
清妩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下滚的速度陡然减缓,而后慢慢停了下来。
她像是把裴慕辞当成了地垫,四仰八叉的趴在裴慕辞身上。
浓稠的黑幕宛若身处不见五指的海底,银盘似的月光渡下一层幽幽的细光,周围树木静止,一丝风也没有。
“殿下这般在意这皮相?”裴慕辞的右肩撞在了最开始的那棵松树上,他倦懒的低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应该就只是脱臼错位了,再严重些的话,大概骨折了。
“本宫难得瞧上一个人,可不能就这么没了。”清妩紧锁着眉心,从他身上爬起来,拍拍衣裙上沾的尘土。
裴慕辞把她保护的很好,她身上衣料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处磕碰都没有。
反观裴慕辞,却有些许的狼狈。
外袍早在打斗中被染上不知是谁的血,原本半束的长发披散下来,还沾上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他坐起身,随意拨弄几下黑发,流云泄地,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安然,毫不在意的问道:“倘若皮相下的灵魂,脏得透底呢?”
“那正好,和我是一类人。”清妩无所谓的回答,伸手拂掉他发尾的碎渣,像是在打理听话的布偶娃娃。
裴慕辞眸光微转,眼睛里闪烁着若子夜寒星般的光芒。
他没有力气再去细想清妩话里的不寻常,掌心按在右肩上,忍着疼四处按了几下。
“这受伤了?”清妩刚要靠近细看。
又是“咔”的一声。
动作果断,自然而潇洒。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极致美妙的声音,唇角勾起散漫的微笑,“治好了。”
清妩压着音量怪叫一声,如振翅的蝴蝶般拍开他的手。
“干嘛干嘛?”
这人怎么这样啊?
看着斯斯文文面如冠玉的,对自己下手可真狠。
“疼不疼?”
“不疼。”不但不疼,甚至有丝丝痛快的游丝在血液里奔窜。
“怎么可能不疼?”清妩急地掐自己的虎口,连忙凑近去他露出来的地方还有没有外伤。
刀伤、箭伤,错落分布,有一些在刚刚下落的拉扯中,又重新被撕裂开。
她想碰一碰,又缩回手,在一两厘的距离外,隔空描绘着伤疤的形状。
“殿下不必——”他话音未尽,却陡然卡住,面容上终于出现了堪称为失态的表情。
清妩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朝他的伤口呼着气,“受了伤,吹吹就不疼了。”
微热触感拂过伤口,比那真的愈伤膏还管用。
裴慕辞眼底满是触动,入目皆是她脂玉般洁白无瑕的侧脸。
她的呼吸像是几根坚硬的马尾毛,毫无规律的扫在他的皮肤上。
他闭上眼,睫毛无法克制的随清妩的节奏颤抖,腰腹上的肌肉也在用力收缩。
全身上下好似被那一呼一吸下了蛊,不听他使唤了。
他从没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你好烫。”清妩搭在他肩上的手,像是捏在点燃的木炭上一样。
裴慕辞当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并非是清妩在他身上点的火,而是两股极寒极暖的支流,正在他体内对撞。
他清楚,那毒提早发作了。
可为何偏偏在今日?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挫败的无力感,还有对那人漫天的恨意。
“殿下,先走吧。”
裴慕辞用干净的指节揩掉清妩脸蛋沾上的一点点灰尘,推了推她。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话音刚落,他呼吸猛然紊乱起来,面上血色瞬间全无。
清妩心也跟着揪紧,却不知道哪里能帮上忙。
她只知道裴慕辞突然间就很不对劲。
白日里他都敢拿起刀往自己身上扎,但此时此刻,他的身子却在细微的晃。
裴慕辞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也只能勉强撑住身子维持着坐姿,再想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已然是不可能了。
他发线处渗出密密的细汗,快速在额头上汇集成珠,顺着额角往下滴落,锋利流畅的下颌骨呈现出用力之后的青白色。
清妩想起李鹤和杜矜说裴慕辞身体里埋的那毒,心中泛起几分不妙。
漆黑的山夜替他们掩藏好了身形,清妩的视线和听觉却变得迟钝起来,对前路茫然的恐慌感像初晨的薄雾,随风吹向了她。
身后说不定还有整顿出发的追兵,反正此处是不宜久留的。
清妩把袖口拢到肩膀上,再用襻膊系紧,尽量减少身上累赘的东西。
她刚伸手想去扶裴慕辞,却见他正有些漠然的盯着骨节分明的手指。
两指间似乎粘着什么水一样的东西,跟着指缝在手背上留下个印迹。
清妩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瞳孔跟着缩一下。
“是刚刚被黑衣人溅到的血吧。”
裴慕辞小幅度扬起头,漫不经心的勾出手帕擦干净手指,柔声宽慰她,“别怕。”
不过是吐了口血而已。
这只是开始。
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颤抖的牙齿发出声响。
内脏像是再被无数根细针穿刺,每一次用力呼吸,都宛若成千上万只毒蝎在啃食他的皮肉,再慢慢侵蚀他的神志。
他将看不清图案的丝绢叠了两下,连边角都理顺拍平,再整齐的放进衣襟里。
不知摸到了什么,他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怎么了?”清妩心里堵得很,闷闷的出不了气。
裴慕辞慢条斯理的把东西摊到她面前,让她拿着。
两股的细麻绳绑着油黄色的牛皮纸,传出一股糖油混合的香味。
是在方才夜市上买的糕点。
还如刚刚那般包装的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压痕。
很难想象,经历了那样激烈的打斗,又从高处滚落到现在这个低凹的地方,裴慕辞是怎么将这么脆弱的东西,护得这样完好无损。
清妩一下就想到了摔下来时,躲在他怀里的自己。
裴慕辞疼的连塞给她的劲都没了,偏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言浅笑道:“别被血染脏了。”
也不知是说那包无足轻重的点心,还是她。
清妩听了这话,瘪下嘴角,几欲落泪。
平日里比霜雪还清寂的人,此刻却跌坐在脏兮兮的土里,粘稠的血液浸透外袍,疼得掌心都跟着鼻息微微抽搐。
唯有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和那包捧起的糕点,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来了,写明天的万字大章写忘了时间,晚了三小时,非常的对不起,明天还是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