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为夫妻,遂如同根生。
众人皆以为,方大郎的发妻姜氏必得与方氏闹得不可开交才是,到底死的可是她的丈夫,更是家中的顶梁柱。
然她临堂此言,不仅推却此案复审,方连追偿皆弃,姜氏所行直令众人难解。
府衙围观的平头百姓中,不乏些个与姜氏打过照面儿的,相传姜氏与方大郎感情甚笃,既如此,姜氏未含怒质询便罢,岂会作此轻举?虽言方氏到底算她的小姑子,却不必退步至如此境地罢?
在大伙儿私议中,张谦复问:“姜氏,一旦立身此堂承应审果,即如板上敲钉不可更易,你当真思虑周全了?”
姜氏迎上张谦的注目,万分笃定道:“是,民女不予追责。”
身为眷属的姜氏不急,反倒与此事了无瓜葛的尤衍当先急眼,他行近姜氏一侧,究问道:“她杀了你夫君!你就这般轻巧地放任她逍遥事外?!你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姜氏两眼空虚地瞥向跪膝的方絮因,她所言平寡,“夫君谬错在先,亦是夫君先手作殴,并非民女宽纵三娘,反倒三娘因民女夫君平白受此苦痛。”
方絮因寸心为之倾动,她恍见长嫂小臂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加之联想姜氏对此案审果的表态,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兄嫂明面虽和睦笃爱,私下却不好断言,兄长既可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施暴发妻岂不简单?无怪姜氏三天两头便寻由头至娘家小住,原是这层关系,而她母亲患难那阵儿,姜氏恰好脱身娘家安身。
尤衍仍对此案死求白赖,他火急火燎地阔步行逼姜氏,张谦朝衙役使色,几名差役遂在尤衍彻底逼身姜氏前将她带下了堂。
尤衍见此更觉心肺火气高窜,他追思今日内堂诸事,张谦与前判若两人,以往他百般依顺地替他处治摆平纠纷,为他兜底,此案初审时更是处处偏颇他,相较之下,今日张谦发得是什么疯?
他眼见姜氏的身影彻底掩没人潮,尤衍愈想愈狂躁,维系理性的心铉亦在此刻绷断,他怒视高坐上堂的张谦,质问道:“张大人,时至今日,您收受草民几多银钱财帛该不至全全遗却罢?”
此事倒算不得秘辛,淮城上到耆老,下到童蒙,谁人不知尤衍与张谦累年来的阴私行贿?
尤衍而今这幅气粗胆壮的模样,竟索性在公堂上将破罐子破摔了。
也对,今日堂审京官未至,既如此,身为淮城地头蛇的尤家大公子又有何惧?
张谦闻言,不禁冷笑一声,他倏地自圈椅起身,绕行木案止步上下堂交界的阶沿处。
祝好微怔,因张谦方才矮坐倒未觉他身量奇高,待祝好目移他下身时又是一愣。
张谦的革带竟挂着一枚香囊,此囊所绣纹饰令人费解,祝好眯眼端详,只见藕荷色的香囊上以粗涩的绣技绣着一只……黑白两色,圆头大脑的猫儿?不知是作绣之人学浅,甚或有意而为,此猫却未见豢宠的憨态,两耳间更甚顶着冠帽,后肢颀长得仿似如人只需以两腿立身,实教人纳罕。
大成惯有发妻为夫君绣囊的风潮,然张谦并未娶正妻,合该哪位小娘子为他所绣?就算真有姑娘家为他作绣,张谦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岂会真将此物随携在身?不仅如此,这位女娘的绣技更是惊为天人的……糙。
祝好忽生谬念,她思及关于张谦的种种行径,因着初审时,张谦从首至尾落坐上堂,故而难判身量。然有一桩事仍令祝好记忆犹新,张谦惯以敲击惊堂木震慑在众,而今日的张谦,尚未施用惊堂木,不只如此,方才身背砍刀遣她入堂之人,分明并非府衙差役,所行更不似甘受条理所缚之人,却莫名对张谦万分崇敬地深鞠一躬,而张谦,更甚古怪!他今日除却未偏颇尤衍,此外,尚有一道细情,张谦的嗓音虽与先前相较未见惊天之变,然祝好自幼耳力卓众,初审时的张谦,声如凫嗓苍哑,而身前的这位张大人,声虽如旧,却未闻因上年岁而显生的浊音。
莫非,眼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张谦?可他不是张谦还能是谁?再则,他确与张谦生得同副皮囊。
张谦将手背至身后,他笑问:“尤大公子烦请明言,本官曾收受尤家几多金银?”
尤衍被此问一噎,他思绪急转,阴恻恻道:“张大人与我同为寸绳上的蚂蚱,如此简单的道理,张大人怎就偏巧在堂审之日难悟其理?”他语笑喧呼,“单凭物华天宝,甚或千两?怎么,张大人与在下合污数载竟欲舍邪归正了?张大人欲将财帛返还后与我分道扬镳?”
张谦听言却不恼,只是问:“尤氏,口说无凭,你既称本官受贿千两,可有凭据?若无实证,诬告者,罪加三等。”
“实证?老子多得是!”言罢,尤衍自襟处、袖囊、靴内掏取一沓纸书,足有半截小指高,“题款尽是张大人亲笔,亦备张大人受纳金银凭据,老子正是防于你这等奸佞小人反诬!更以防你今日在京官面前舍我而去,张大人殊不知老子留有后手罢?三日前所焚诸据,皆为假证!”
张谦:“将凭证呈堂。”
尤衍一把将纸书紧护在怀,“张大人莫非欲毁其证?老子告诉你没门!衙外百姓尚且瞅着,百千双眼盯眈呢!张大人这是想做什么?”
堂中静默一霎,张谦忽而抬手抚至翻领处,众人处身堂下只可觑他的五指在领内拨弄,其后,张谦的颈处竟如蜕皮似的浮起一层薄膜。
众人尚未缓神,竟见张谦将这张薄膜愈扯愈长,薄膜之下的肌肤匀称且自生英年之气。
此膜与面皮连及,只听“嘶啦”一声,张谦将整层“皮囊”尽褪,众人惊诧之余,终见此人假面下的真貌。
祝好愕然,他当真并非张谦。
只见此人正值青年,他面容清隽,英姿勃发,自生一派拿风跃云之气。
尤衍怀中的纸书坠地纷纷。
与此同时,藏弓举步入堂,眼观众人目眐心骇的怪相,他忍俊不禁地朝上堂那人揖礼,“裴大人,尤琅尸身已于衙外暂滞,猎户曹资候身外堂待大人传召,小……”藏弓微顿,将身姿伏低,“大人可随时通传仵作询尸。”
“先将尸证呈堂,请仵作随行。”
不论堂内外,凡耳闻此言之人,皆将注目集拢至裴应忱身上,众人一面咋舌审案之人并非张谦而是原该途中遇袭的京官,一面心怀置疑,声名赫赫的大理寺少卿竟是这等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裴应忱拨弄腰间香囊的穗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尤氏,眼下可否将凭证报呈?以及,本官适才见你步至姜氏近前腿脚倒是利索,你开堂曾言双腿隐痛难忍,倘若如今已愈,便落跪罢。”他瞥向一侧,“祝氏、方氏可起身。”
尤衍不知作何解释,他两膝早已发软,眼见满地纸书被衙役呈交裴应忱之手,他急着下跪挣扎道:“裴大人!草民诚然与张大人行贿赂之事,然以活人作殉是万万没有的!方三娘自行撞柩轻生,她当初已然咽气!尤家上下皆可证!草民贤弟于淮城素有君子之称!他亦可证!阿蘅绝对不会扯谎的!若非如此,草民岂敢将方氏与其父共葬?草民当真不知方氏于棺中转醒啊!”他连连磕头,“请张大人明鉴啊!草民真真冤枉!”
裴应忱趁着翻阅手中行贿铁证的间隙道:“无须急着撇清,待你父亲的尸身入堂,届时遂可大白。”
此言方落,藏弓携众缓步入堂,顷刻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遍及内堂。
尤琅遗体已遣差役抬至内堂正中,因着身陨数日,其尸早已开始腐化,鉴于府衙观者之众,到底还是蒙了层白布。
裴应忱:“未防万一,尤氏先行揭布认尸,尤衍,你可得瞧清楚了,此人是否为家父。”
尤衍闻此,颤膝起身,他以袖掩鼻徐行至父尸侧近。
他只掀开上身一角,便急急捂着口鼻猛退数步,尤衍紧攥前胸翻江倒海似的干呕起来。
其尸通身呈褐黑,皮面松垮腹部肿胀,两颊凹陷眼珠近空,甚见腐虫自眼窝欢蠕,虽如此,却不难认出此人正是他的父亲尤琅。
尤蘅后脚紧随尸前,同样掀起尸布一角,尸臭瞬间扑面而来,他竭力强忍作呕,将己身仪态维系甚雅,他回道:“禀大人,其尸确是家父无疑。”
尸前立候着一位妙龄女子,她未施粉黛,然素容堪称绝色,她微微俯身道:“其尸已陨近月,方陨之时浸以防腐药汤,遂将此尸维系陨身半月之状,属下亦于其间探得一味致体况渐虚之药,名作“荑苓”,倘若体魄康泰之人服用,可致安眠、昏睡、缓痛之效,然尤琅年事已高,服用此药极可致梦中陨命,是以,尤琅并非因心悸而亡。”女子眼觑仍在作呕的尤衍,“尤琅死期与死因,皆与尤氏所言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