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明悉此地,施家除却以书肆为生,早年更办有书塾。
然师者施毓年事已高,讲学艰难,他膝下只得一子,十余年前却已身故,徒留两孙与他相伴。
自打祝好及笄,与她定下婚事的施大郎莫名暴毙而亡,施毓更是一蹶不振,二郎施春生虽方及弱冠,却承其祖博识,处身淮城素有“才子”之名,然他既未赴试,更未继其祖之业延展书塾。
长绢纱作掩蔽的空场侧墙内,便是施家旷废已久的学堂,施毓英年曾中秀才,却因发妻身患恶疾成日花钱如流水,施毓迫于生计只好断念赶考入仕的远志。
施毓虽于讲堂上正颜厉色,却不迂腐古板,施家所设书塾不仅纳收男子,亦允女娘入堂同习,偶得日暖风和之际,众学子便同今日一般,承日风坐杌温习。
施毓也曾是她的蒙师,她年幼时亦端坐此堂熟书。
如此书香世家,自然不会因风言风语便鄙弃祝好,她因双亲与施家亲厚之故,自记事起便常至施家作客,因施大郎较她年长许多,祝好倒与年岁相仿的施春生更亲近,哪怕她双亲继逝,少了两家长辈串门走访,祝好亦三天两头地独身往施家钻,除却施家两子,施毓待她亦好极,犹如她的亲祖父,然自施大郎事变,她便不曾复临施家。
祝好见此时此景,心中却茫无所知,数年未曾讲堂的施毓为何于今复将曾在此受教的学子们齐召此场。
绢纱因长风掀起一角,她正巧得见一位枯骨肌瘦的老者杵着木杖扶脊立身于众学子跟前。
施毓银须鬓白,面颊密布饱经沧桑的褶皱,然一双眼却未见浑浊,犹似如墨点睛,精神矍铄。
祝好明明未处身内场,却分外清楚地耳闻施毓所言:“为师年至花甲,半截身子将没黄壤。我施毓平生六十三载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施毓仰不愧天!唯独愧对故人之女。”
已近巳时,街巷支满摊铺,四境游人如织,皆被施毓的高声朗言所招引。
“老朽妻儿早逝,自他们亡故,两孙即是我心头之重。奈何三年前,长孙暴毙,压得老朽再难起身。”施毓脊背偻弯,手攥木杖行前一步,他声色隐挟粗哑,似喉颈塞痰,“倘使言明,却非猝然‘暴毙’,老朽祖辈罹患遗代隐疾,此疾只存血亲之脉,自娘胎落地便随携,不曾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如若发病,胸脯便觉憋闷刿心,同随气短急喘,尤甚时竟可致气觉而亡。老朽何德何能,承天公大恩,不曾身患此等绝症,而老朽独子,便是因此症丧命,老朽长孙,亦患此症。”
“因亲族遗患此等恶疾,若教旁家知晓,于功业求娶皆难利事,施家世代遂将此症掩瞒至今。大郎对祝家小娘子怀情,施家亦同祝家亲善,且大郎直至弱冠皆未患此疾症,大郎应与老朽一般,承天公大恩绝缘此疾,既如此,老朽寻想大郎与其结亲合该极好的,不料……大郎竟于定亲当夜,猝发此症昏陨酣梦。
“大郎方与祝丫头定下姻亲遂急殒命,加之祝丫头因双亲早逝之故,本就身集克亲风谣,老朽错就错在,明知世族隐患恶疾,终日在阎王脚下讨命,却只因他的一句心悦,不曾问询祝丫头主见,便至祝家向祝氏催定此亲。大郎过逝,令祝丫头彻底坐实‘灾星’污名,老朽亲将故人遗女推入危崖!令她饱受世人指斥!大郎方故那阵儿,老朽只顾己身独浸骤失长孙的苦痛中未出面为祝丫头澄明冤衔,此乃错上加错。”
“其后,老朽唯恐此疾令次孙前程设障,遂以命相胁春生禁他将事出因由揭明,如许谬错,皆为老朽之过,我施毓,背弃人道!尤愧故人之女!有违师德!不配为师!”
“祝丫头年仅及笄遂因老朽的一己之私身受诡言责难整整三年。三年里,老朽彻夜难憩,然她身临此等厄境,却不折风骨,更与尤衍相抗,既如此,老朽又有何惧?老朽又怎能将人道尽数碾碎?!”
施毓言此已是涕泗横流,手中木杖因奋激抖颤难遏,“施毓自认才情平平!不堪为师!为今所求,只愿众生将本相扬传,还她一身清明!如若使得,望即席诸位,瞧在昔年师生之谊,或则老朽的薄面上,行赴府衙,为祝丫头推波助澜,纵风止燎!她是个好姑娘,不该受此污名!”
四近仿若消音般,祝好再难闻悉此外的任何声息,她的胸腔犹似受硬物撞击,压得祝好难以喘息,恍临山川崩绝之境。
东风乍起,其势掀天。
绢纱翩飞间,有一白衣阑入她的眼中。
祝好犹记儿时,此人时常携她倚桥嬉闹,后来却因莫须有的谰言,她开始畏怕与他唔见,祝好数年来皆蓄意避忌他。
施春生立定七曲桥岸,俯首对她遥遥一鞠。
“春生唯愿翩翩,此行捷胜。”
他已经久未曾这般唤她。
祝好不为所动,继续举步直行,她与他错身而过,直至祝好的踪影彻底隐没人潮,施春生仍弓腰作鞠。
施春生一笑置了,他活当受她漠视奚落,祝好所行不错,况她性情本就如此爱憎分明。
三年来,他日日窥视她,探悉她的琐细,宛如暗中窃光。
他始终难助她分厘,他不配对她言爱,是施家对不住她,愧对这般好的小娘子。
施春生忽闻鸟啼,竟是喜鹊落足柳梢。
……
祝好与藏弓安抵府衙时,外场已是万头攒动,百姓将府衙方外隙地及其临街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身为原告的祝好皆难挤入人潮行足内堂。
她身侧的藏弓见此,亦觉脑际昏胀。
淮城庶民长年受尽尤衍欺压,身尊淮城父母官的张谦更是助纣为虐,尤衍行恶至今,久未目睹谁人将他告上堂审,不因别的,只因长官与其清浊同流!然今却与以往不同,主责审理的为京官,自当清正廉洁,明辨是非。再言,祝家娘子亦是个神人,先是冒出个贵公子愿以千金求娶,后是祝岚香亲口将她与双亲之死撇了个干净。
方连一向闭目塞耳的施家,今日竟召畴昔众学子不惜自断高名披露隐疾,也要洗清祝家小娘子的污名。
此等谐趣大事,淮城难遇难逢,大伙自须临场游目骋观一番。
堂审定时已至,既是裴大人亲审,藏弓重揽传唤原告人一职自然不得有所迟误,然而,任他如何扯破喉嗓高喊,百姓仍旧雷打不动未退寸步,藏弓逼不得已,只好自后背摸出那把近半人高的砍刀,“奉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之命传祝氏入堂!闲杂人等,自行退步!”
簇拥围观的百姓原不以为意,可待众人瞥清藏弓扛在左肩的庞巨砍刀时,无不吓得腿脚皆软面色发白,百姓识时务地为他与祝好让出一条行道。
藏弓见此,方将其刀收入鞘中,他正眼示意祝好跟上,祝好却始终不见挪步。
祝好立足府衙外街,身受八方而来的探寻之色,她从容以笑相迎,“雪崩因之于雪,却非仅受一瓣寒英,涓滴相汇成珠,水珠逢流即成川,区区荒草,若将其聚拢作捆,数以十记,亦可轻易压死马匹骆驼。”
她面朝万众,敛衽拜下,“今日,祝好自甘作寒英,作涓滴,作荒草,唯愿众人作漫山堆雪,作不尽长川,更当为压身恶徒的草捆。”
明了之人自然解祝好所言,三两白丁难以彻悟其理的,借旁人通解,倒也可明。
什么雪啊河啊草的,不就是祝娘子冀望众人毕力从心共将尤衍伏身正法吗?
人众胜天。
一人薄力,到底难及众人齐力。
虽言而今祝娘子身上再无污名,她数年受尽唾弃指斥,及众城民对她避如蛇蝎,祝娘子固然可怜,然她控诉之人可是行恶无忌的尤大公子尤衍啊!论她将话说得多漂亮直正,怎奈人人上有老,下有小!论今日堂审的是京官,抑或天王老子,谁人愿为此案身犯险境?又有谁人真当将生死漠然视之?
倘今日大伙相协于她,然尤衍未倒,遭殃的便是他们!
祝好言此,对藏弓埋首致歉,方随他拾阶而上。
三日前,内堂因尤家手足各怀阴私,致此地流血成渠,冤魂难鸣。
外街距内堂只咫尺之距,她却如行千山履重。
随祝好离内堂愈近,旁观看客的神情竟越发古怪。
是以,她心头难安。
祝好步入内堂的初眼,便是方絮因落跪原告石,而尤衍,仍同三日前那般桀骜,他挺直腰杆立地,始终未跪。
尤衍目视方絮因,面上顾盼自豪,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方絮因三日前为长兄之死投案自首,何况她本就是殉葬案原诉苦主,祝好未及临堂,她与尤衍先行开审亦属情理之中。
唯有的反常之处,即为明堂上,何以得见哪门子大理寺少卿?堂案所坐,分明仍是昏官张谦!
无怪近前观者齐生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