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携青护祝好归家时,虽已知会她近日便会上门提亲,然祝好却未想他所谓“近日”竟为翌日,她还以为至少得待堂审收场,不过反因他今日临门求娶,令祝好有望破而今困局。
祝好越过低槛欲朝外院行去,却被人猛不丁拽住腕间再难移步,祝好更因此劲牵扯伤处,她紧锁眉心咬牙捱痛,待痛劲稍缓,回首觑见拽着己腕的为祝亓,本欲出言讥弹,眼角却瞥见一抹千山翠青衣袂掠行廊庑。
“这……宋公子!未得夫人通传不可擅入内宅!”
“宋公子此行不合规矩!还望您至大门待候!”
“此院为小姐闺阁!怎许外男肆意而入?宋公子何苦难为我等贱奴!”
众仆环绕他身,那人脚风却未歇,他举步直往祝好所立处疾行,“外男?”他口中不忘讥嘲:“我与你家小姐既定终身,怎作外男?倒是你家祝大郎,虽与翩翩以表兄妹相称,然他内宅既纳妻室,翩翩更已至婚嫁芳岁,他便不算外男了?一大清早,他私叩翩翩闺房竟合尔等口中的‘规矩’?”
诸言皆入众人耳中,祝岚香三人神色各异,祝好尤为作怪,她下意识于心中细细推敲来人口中的“翩翩”二字,只觉心神难定。
祝好未及缓神,那人却已站定她身前。
宋携青身量颀长,他兀立祝好身前遂将日光尽数遮掩,祝好眼中所视只容得他一人。
他牵过祝好另一只手,欲将她拽离祝亓近侧,然祝亓始终未见松劲。
宋携青见此,不免疑道:“表哥竟有横刀夺爱的恶味?”他言罢,不顾旁人心中作何想,兀自将祝亓紧锢祝好腕间的指节拨开,“男女授受不亲,表兄妹亦需遵礼法避闲语,祝亓表哥可悟其理?”
祝亓肝火猛地窜高,他双拳紧握,责问道:“宋公子?祝某竟不知淮城何家大户为此姓!再言,我为翩翩表兄不错,何时成你表兄了?休要胡搅蛮缠!”
宋携青暗喟,他身心交瘁,更懒于与此等货色行口舌之争,然他为娶祝好不得不将此戏作足,“待我与翩翩成婚,你不就成我表兄了?既然迟早得改口,不若借此良机先唤,以敬表兄数年来对翩翩的照拂。”
言尽,他将祝好顺势带入己侧,与她两手牵缠,宋携青语调难得温润:“翩翩。”
祝好从善如流,“宋……宋郎。”
宋携青与她相缠的那只手犹如烫手山芋般将她的掌间灼烧沸热,祝好掌心透汗,那人手劲却不见疏松半分。祝好方连额鬓皆湿,她未曾得见此番模样的宋携青,所唤还是她的小字,心头自是如鼓齐鸣,祝好只望能及早结束这场闹剧。
“男未婚女未嫁!此行成何体统?!”祝岚香观望至今,见俩人青天白日下竟当众调风弄月再难容忍,“宋公子住家何处?家中几口人?可为长子?田产房契几许?以何为生?房中可纳妻妾?既放言欲娶翩翩为妻礼聘又为几何?阿姊既将翩翩付托于我,我这个做姨母的,定不能委屈了翩翩,所择夫婿自需上乘,空有皮相可不成,若不及我家亓儿便无须再谈求娶。”
“哦?你将翩翩许给尤琅为妾时便不受屈了?如今更欲将翩翩嫁予你这歪瓜裂枣的大儿?”宋携青讥讽之色显见,口中却依序应答:“在下姓宋名携青,为淮城人氏,早年随双亲入京安居,诸位罕闻此姓倒也正常。宋某家中人丁位四,我为长子,后头尚有胞弟,田产房契……未曾细算,然南巷松鹤居仅凭宋某己财而置,想来无须我多言?若我与翩翩成婚,房契家财当交发妻管束,宋某定不染指。我不以何为生,只仰赖亲族数代荫庇,虽如此,己囊财权养着翩翩还是绰然有余的。”
“在下内房不曾纳姬妾,而今未纳,今后亦不会令翩翩处两难之境,携青此生,唯求翩翩一人慰后生,我知翩翩名下尚存双亲遗财,故而,我愿为此入赘祝家,大成婚律本就于女子不公,若我入赘,翩翩名下余财便不必与我公有,且宋某今日所携聘礼照旧归祝家所有。”祝好暗叹宋携青如火纯青的演技,她仿若当真从他眼中瞧见一缕春情,“至于聘金诸礼,已呈祝宅大门,我虽未曾计数,然定不亚千金。”
宋携青所言多为生编硬造,神不可欺世人,然此例只存诸神应诺凡人祈愿的境况下,祝好当初无意将绣球抛置他的玉像怀中变相作他所应之事,宋携青如今虽扯谎连篇,却不曾应下何事,倒不至触发神祈。
非要说……他言中所允之事,无非迎祝好为妻,另将财权房契交由她管缚,此外今生不纳姬妾,加之入赘祝家,诸此琐事于他而言倒极易办成,宋携青于婚嫁情事本就无甚兴趣,全允她又何妨?
众人闻言面显愕然,数目交错间,祝岚香极力佯作心平如水地问:“你?入赘?聘千金迎祝好?当真?”
宋携青朝外屈指,“我所言是否属实,行至宅扉一觑便知。”
祝岚香将信将疑,临末仍是同家仆共行方外。
祝好终觉宋携青与她交缠的那只手乍松,她猛呼长气,手心滚汗涔涔,祝好胡乱将手汗拭抹在外衣上,她见宋携青已跨步行至数尺外,以祝好所立处恰巧可视宋携青紧眉将润湿的掌心以术法化去,她自幼易汗,见此不禁胆虚。
她原以这场闹剧终见尾章,不料那人却折返回途。
宋携青头回顾及她的身量,俯首问她:“既为迎翩翩的聘礼聘金,怎有女主人未亲临的道理?”
俩人共闻邻侧的祝亓喧喊:“表妹!你万不可被他的一面之词所惑!”
祝好默不作声,她本道奇怪,缘何至此境地宋携青仍卖劲唱戏,原着祝亓尚在。
宋携青再次执起她手,复将祝好身子往前一带,“走罢,翩翩。”
祝亓:“翩翩表妹!你当真欲随此等来历不明的小白脸同行?”
宋携青:“难不成,与你这等百无所成的小黑脸同行?”
祝好:……
祝亓:……
他虽因行商常驻海港奔波查检揽货,为此,确较他人要黝黑几许,却不至成为小白脸口中的小黑脸罢?
祝好忽感宋携青往她合谷处捏去,祝好倒吸一口冷气,意会后忙不迭道:“表哥,我已心倾宋郎,还望你能通领翩翩此意。”
祝好言尽,仰首间依稀瞥见宋携青嘴角的一抹谑笑。
宋携青续而牵挽着她向前行步,他觉察祝好因身上笞伤委实不宜走得迅捷,她所穿轻薄,里衣易见,早风迎面便起劲干咳。祝好发髻凌散,显然方晨起半刻未及梳妆整饰,俩人身后尾随祝亓盯眈,甚有三两家仆围观看戏,他自是难以催迫祝好,万般无奈下,他顺其自然地将己身外衫褪下,而后披于祝好肩头。
祝好骤然被一股冷冽的甘松香萦绕,此冷香却与寻常香料存殊异,仿若自他己身而散,俩人四目相对,祝好从中窥得丝缕不耐。
她本欲启言,忽觉脚下一轻,竟是宋携青将她打横抱起。
祝好下意识扶住他的肩。
从外人眼中而视只叹他俩情深缱绻,祝好却分外明了,宋携青无非嫌她所行缓慢,拖他后腿,磨他闲时。
昨日祝好令宋携青护她归家时,他宁愿施展术法令她暂且泯痛,凭己行路亦懒于搀她半分,今个却因作戏不吝做到如此地步。
祝好倚于宋携青怀中,只觉五感纷乱,许是她不曾被郎君这般偎抱,祝好亦道不清此时心境,似惊惧他倏然间的转变,犹似裹挟其它难以明察的暗想。
她悄然于怀中绽露半只眼,所能睹见便是宋携青绷紧的下颌与喉结处的一点红痣。
三月并不燥热,宋携青的颈间却覆及薄汗,随着步履愈发迈进,一滴汗珠自他喉结处滑入襟口。
恍惚间,祝好仿若闻得己身心头急跳,祝好不适于此,小声伏在他膛间细语:“不若,仙君还是将我放下?”
不只因她心神紊扰,宋携青行路时偶触她脊背亦令她伤患难捱。
那人虽未言,可她脑际却莫名响起一道清音:“作戏须作足,此番道理,想必祝娘子亦知。”
音消之际,祝好仍感心头异荡,脊背苦痛却不复现。
宋携青虽可以术法串改众人记忆,无须琐事皆亲行,然若此法易通,神祈所触天罚早该在他那日与祝好互书婚契时消解,因此,哪怕他俩再如何看不对眼,此行的每一步,皆需他携祝好亲历。
待俩人行至宅外,祝家当街观者已如云拥簇,大伙久居淮城至今,头回得见如此铺张奢靡的求亲阵势。
祝岚香眼冒金光,嘴张得足以塞下整颗禽蛋,只见左侧街面行列数只红木抬箱,每箱各伫一位壮丁监守,她驰目望去竟难辨首尾。列前立候着位年逾半百的媒婆,她左旁顺次排开三位俏生生的姑娘,个个水灵妙丽,然依衣着打扮只当使女丫鬟,挨边一位女子手呈黑漆描金雕纹承盘,盘中所置竟是一对鲜活的雪雁。
媒婆名唤香衾,她命持以承盘的使女上前一步,香衾方笑言:“祝夫人,这对雪雁可是宋公子赶早至城郊亲猎,不仅为真雁,品相更是难得!鸿羽亦未见血。”她挑逗盘中雪雁,只见其雁奋翅鼓翼,奈何两爪皆以红绳绑缚再难遁匿,“瞧!活脱着呢,执雁为礼,寓意此情忠贞不渝!可见咱家公子对祝娘子的一片痴情。”
大雁向来难捕,多数民家皆以鸡鸭鹅作充当,这位宋公子不仅以真雁作礼,所携聘金诸礼更是难计其数,众人言东论西,皆难断祝家娘子给这位高门大户的郎君灌下何种迷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