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灯

初雨长街未几游人,祝好肉身已无病痛啮噬,然她所行徐缓,宋携青步至前方与祝好相隔遥遥,祝好始终维系与他身距三丈内。

并非宋携青脚下生风欲将她甩离,而是祝好存心以碎步缓行。

他已识破她的私智小慧。

若她尚未步及祝宅,宋携青所施术法遂不作消,倘她已至祝宅,术法骤解的瞬息,绞痛即袭她身。

她既如此畏怯疾痛,适才令他化去诸伤遂可,何须以此良机换他护其归家?若以此换己身痊复,她便可自行回返岂不简便。

宋携青难以通解她,何况往后更无意相解,因此,他对祝好诸事不作寻问。

两刻钟的路程令祝好拖至近一个时辰,她与宋携青只需拐身前方街角即可见祝宅。

她与宋携青莫名只离三步之隔,祝好正疑他何以愈行愈缓,两目却被斜刺里迎步而来的女娘诱引。

待祝好识清来人不免怔然,此人便是失期堂供的方絮因。

俩人相互行近,祝好见方絮因两肩衣面磨砺渗血,她面青唇白发髻散乱,双眼肿胀血丝遍及。

“祝姑娘,我本欲至祝宅寻你,却恰好在此与你相逢。”方絮因声色苍哑,隐携哽噎,“对不住啊祝好,我没承想……你竟于堂供前转醒。你所受笞刑与欺侮,本当由我亲历,将你牵涉此案已是我之谬错,如今更欠你累次恩情。”

祝好骋目望去已不见宋携青影踪,然她时下却难顾其它,身前的方絮因全无往日生气,她两眼空疏仿若走尸。

“虽言你确乎与尤蘅合谋欺瞒我,更令我身困危境,然府衙指供尤衍,身受笞刑,皆我自愿,你大可不必如此自疚。”祝好话锋忽转,嘴尖道:“自然,此言之意并非我欲与你两清,方娘子亏累我的,我皆已记作账目,待改日寻方娘子清算。”

方絮因闻言些微松气,她反倒忧心祝好不咎既往,使她寝不遑安。

而今见祝好欲令己偿还,她心头反之若释重负,然方絮因转念想起另一桩事,她两手紧攥衣袖,抱愧道:“祝好,若我尚有‘来日’,你随时皆可寻我偿付,即便所诉之事危及性命,我定不作退步,如若未有,下辈子我定作牛马清还。”

祝好攒眉,思及方絮因诸多殊异,她探询道:“何出此言?你……今日因何事缠身失期府衙?”

她倒是想看看,尤蘅究竟以何困身方絮因。

方絮因哑声失笑,透着穷途末路的意味,“祝好,你可知我何故与尤蘅同谋?我虽倾慕他,却不因此对他千依万顺。我不曾收受他平白施舍的银钱,尤蘅为我母亲病笃从医的治诊钱我皆立账,我与他同谋,只欲凭己为母亲敛财投医。然我所行,实为恶行,我所言为母,我手脚皆齐,却以此干着腌臜事,我知尤蘅所谋不纯,可我与他相较,又有何区别?”

“自我记事起,父亲时常对母亲戟指打骂,我上头有两位阿姊,她们皆被父亲贱卖给了牙婆,我本该同阿姊们一般,入秦楼楚馆为娼,或为勋贵苦奴,只因父亲见母亲病体难支,觉着家中应留一女作粗使,我方免步阿姊们的后尘。”

“父亲好赌,我十岁那年,他因常年欠债被人活活打死。”方絮因不见怆容,反之喧笑,“他并非绝无生路,我亲见他血肉淋漓地倒身雪地,他唤我三娘,我与他言,我厌恶此名,凭何兄长以字辈入名?而我与阿姊只配以行位作名?大娘、二娘、三娘……我当着他的面,为己取作絮因。他苟喘血雪,他求我救他,父亲打骂母亲时,我亦是这般苦求于他,然他不曾宽饶母亲,更对我脚踢拳打。分明近侧巧临医堂,我却未救他,我眼观父亲身血耗尽,他死死盯眈我,他竟可笑妄以血亲绑缚我,整整十年,他可曾将我作女儿善待?”

“兄长虽好赌,待我与母亲却好极,家中巨细皆他掌手,兄长虽罕为家中贴补,却不曾以家银作赌。我因与尤蘅之谋,无暇照拂母亲,遂将所得银钱委任兄长,令其替母亲求医诊疗,统共一百两,此银钱为我与祝姑娘性命所谋,只待我归家,遂可得见生气蓬勃的母亲。”

“昨日我与尤蘅作别,推扉入屋,所见却是横卧塌间已绝气的母亲,母亲骨瘦形销方去末几,她并非死于顽疾,而是饿殍而亡,兄长携百两流连赌坊,他赌得难分昼夜,以伪面哄骗我近二十载。母亲已失自理能事,双腿有疾甚而下不了地,因兄长之失,母亲数日未进馔食,以至饿殍。”

“我家住地僻远,我以绳将母亲稳系脊背,背着她行行重行行,我深感母亲的体温在一点点消退,我能做的,却只有抹尽泪,埋头苦行。”

“我偶逢归家的兄长,他面上毫无愧色,我遥想父亲,他与父亲一般,不配谈血亲。”

“我不可先与他起争持,遂以言辞相激,果不其然,他与父亲皆听不得半点丑诋,兄长起首与我厮打,如此一来,我便有了抗击的理据,我抽出腰间事先备下的镰刀……”

山衔坠日,环峰似饕餮獠牙将日辉吞噬入腹。

淮城陷落晦夜。

“祝好,我杀人了。”方絮因拖着一副空躯往来路徐行,她的后影近乎消融于暗夜,“我生自寻常人家,未曾受律法之待,世间岂存绝对的公理?方连尤衍这般的人渣尚且逍遥物外,律法于权势面前如同空物,因此,我不信法。”

“可这一次,我却想信一回。”

长街渐次燃起花灯,月升星移光辉微茫,却将方絮因的侧影延长。

祝好自长街侧旁支摊的小贩处挑了盏绘梅灯,她身无分文,只得对小贩祈言道:“可否先赊账?我回头再将欠银送来。”

小贩上下扫眼祝好,他神色稍显怪异,临末却只挥挥手,“行罢,届时可别忘了送来啊。”

祝好手提绘梅灯尾追步入昏巷里的方絮因,她将此灯塞入方絮因手中,令烛光将逼仄的窄巷照亮一隅,“前路作晦,愿明灯朗照你此行。”

方絮因虽未回应,却接过祝好递来的绘梅灯,她的睫羽因火光投映至墙垣,祝好依稀见她眼中坠落一滴清泪。

方絮因掌灯孤身一人朝里巷独行。

“你过来。”

身后人腔调平和如水,祝好却觉他此言暗挟森冷。

祝好耳闻只觉着慌,她迟缓转身,面堆佞笑,“让您……久候了?”

宋携青立身贩卖花灯的街摊前,众辉将他笼罩其中,分外炫目,“既知令我久候,祝娘子还不跟上?”

“嗳,来也。”

祝好三步并作一步跨行他身前,她见宋携青自袖祛摞下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置灯贩案前,“盈余银两,无须找还。”

宋携青言尽向祝宅朝向而行,他见祝好未紧随,侧身寡淡地觑她一眼,“……过来。”

此次并非祝好蓄意推延时辰,而是灯摊小贩莫名将她堵拦,方才宋携青不已替她将欠银偿还了吗!小贩堵她作甚!

然则,祝好却未闻小贩出言刁难,他反倒将木架顶端一盏嵌纹琉璃灯取下转递祝好手中,“此灯便作那位公子的找银。”小贩佝偻着背颤言:“祝姑娘,三日后堂审,得赢啊。”

得赢啊。

行路途中,祝好脑际连番回荡此言,她提挈做工精微的琉璃灯盏,此灯将她与宋携青的前路照彻如昼,俩人一路无言地同行至祝宅门扉,现方戌时,守门小厮已然不见其踪,宅扉却未落锁,显然有人坐守前院只为候她。

祝好拾阶而上,遽闻身后的宋携青言道:“近日我会上门提亲。”

祝好止步,反顾他,仅片刻遂将身躯回转,她寡言颔首,示意已明此事。

说来古怪,方才宋携青分明戒告她,若己身离他三丈开外,她身上所施术法即立消散。然祝好适才因见方絮因之故,耽搁不少时刻,若非宋携青肇始便有意驻足候她,她怎会未感分毫伤痛?

或则……三尺开外即消术法皆为宋携青胡诌。

祝好迁思回虑,朝宋携青所向俯身,“今日,祝好多谢仙君相协。”

祝好言罢,推宅扉入里,宋携青正待离身,眼前忽见一缕闪金,池荇现身于此。

“嘶,你曾明言定不襄助于祝小娘子,携青君……”池荇嘴角噙笑,出言胡侃,“假若你未从中作梗令音信瞬传岐州府,祝娘子近日恐临暗害。”

“池荇,若我未令此消速传岐州府提前引来京官,这场案审……”宋携青稍作顿言,他浮想小娘子一副慷慨赴义不惧危殆的犟劲,只轻笑道:“所胜方定为祝好,我无非令此局提先收尾,若我因她之事缠身凡间数日,我亦难耐。”

……

是夜,衙外驻留三两衙役,几人本已昏昏欲睡,却不期然瞥见一位小娘子盏灯将近。

“去去去,任你存何琐案皆明早再来!”

方絮因将绘梅灯暂搁,她敛衣折腰,“民女方絮因,此行却非鸣冤,而是自行投案归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