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负屈

衙役近前探王莽鼻息,只见短剑没入颈间,透过血口依稀可视颈骨,他于瞬时毙命。

祝好脑际浮云扰绪,方连喘息皆滞。

若这场诉案未见血光,他家公子所谋势必履艰。

王莽为令其主稳操胜券,他忤尤蘅本意,擅自藏身西皋欲将她与方絮因置之死地。

王莽既欲戕害两条性命,他自是死有余辜,却非陨于此状。

祝好所想,王莽应当伏身正法,依大成律受诛。

此时此景,是她应尤蘅上堂陈词所未预想。

张谦倚坐高堂,朝衙役挥袖,“此人倒是作晦,带下堂。”

随声令下,王莽被众役拖下堂,他颈间血流不断,内堂至阶以他尸血为尤蘅铺就前路。

祝好参与其中,同为此路的建造者。

依王莽临前隐言,他看似为尤衍洗冤殉身甫将幼妹寄托其主,实则不然。

众人皆悟幼妹苦受尤衍挟制,尤衍更以其命胁王莽行不法之事,最末,王莽只得以己身性命换幼妹生路。

此行却适居其反,愈发坐实尤衍恶行。

尤衍见势不妙,终舍膝而跪,“草民冤枉!王莽确为草民亲卫,然草民未闻他家尚存幼妹!何得以此相胁?与草民同至岐州谈商亲从皆可作证!草民返城时确将王莽留于岐州!他何时归城草民当真不知!待下月……草民暂驻岐州亲卫返城万事遂明!何况方氏确为撞柩而亡!难不成草民还能逼着她撞不成?!此事尤家上下皆可作证!”

“好一个‘尤家上下’。”祝好抚掌,“既同为尤家人,所证陈词自需推敲一二。”

张谦狐疑:“何须下月?尤氏令亲从即刻返城有何不可?如此亦好将疑情释解。”

尤衍钳口结舌,正待此时,衙役携祝岚香入得上堂,“回大人,曹、宋、方三人尚未寻得其踪。”

祝好闻此疑窦丛生,若按尤蘅所筹,此时作为猎户的曹资应当携以物证上堂与她共诉尤衍,尤蘅定已遣部下谨防尤衍对曹资下手,既如此,曹资怎会无故失迹?

祝岚香眼觑祝好跪身原告石,她三步并一步直奔祝好,“你这不知恩的小兔崽子!我好生将你拉扯这般大,你就如此还报于我?!你……你竟敢诬我!”言罢,祝岚香忽抬右臂欲掴祝好。

祝好泰然自若,“姨母,此地为府衙,并非祝宅。”

祝岚香闻言堪堪止住右臂,她倾身落跪,“张大人!满城皆知其女克双亲克夫婿!她声名如此,怎有人家娶她?若非尤大公子寻得民妇,愿以二十两作聘迎祝好入尤府为员外之妾,民妇真不知该如何慰告阿姊与姐夫在天之灵!阿姊待民妇极好,岂料她诞下此女遂陨,祝好再如何顽劣,民妇怎舍置亲阿姊之女于危难?”

“慰告我爹娘在天之灵?”祝好轻嗤,“将我许给将入土的老叟便是姨母还我阿娘的恩情?”

“尤员外家财万贯怎会苛待于你?这般好的亲事,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若非尤大公子与员外施恩,将你纳入尤家,恐你此番名声这辈子皆别想作人妇!”

“施恩?”祝好文诘,“此等恩情若赠你,你要不要?”

祝岚香方欲再辩,却被张谦以惊堂木阻言,张谦问言祝岚香临婚诸事,他见此妇所言难堪大用,且言辞愈发激烈,仿若处身之地并非府衙而为市井作泼,张谦只觉头昏脑胀,遂令衙役将她请出内堂。

祝好伏地倾拜,“张大人,民女竟险些忘却,尤员外的棺椁同民女与方娘子齐坠峭崖,若从尤家所言,尤员外迎妾当夜方陨,翌日下葬,现为初春,尸身方置一夜怎溢腐臭?今距尤员外下葬时过半月,若请仵作查验尸身陨期,遂可断尤氏与民女何人作谎。”

张谦思量片刻方答:“距你与方氏坠崖亦经半月,时下入潭捞尸已难及,尤琅尸身早因潭水作腐,此法不通。”

祝好:“此事张大人莫愁,尤员外尸身于方落崖时已被曹资捞获,方娘子将其尸托于曹资暂存,只需寻得此人,诸事遂可昭然若揭。”

尤衍已面无人色,额汗挥即如雨,他两唇翕动,似欲言辩,却迟迟难言半字。

张谦将此景尽落两眼,他虽为昏官,然涉身官道几十载,怎未识人证物证辩词皆为祝好占上风?

尤琅身死,尤衍既为长子理应承其父财势,尤家纵横商道百年,祖父身尊开国皇帝左相,尤衍事后更以财帛致恩于他,左右苦主无非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言俩人并未因此惨丢性命,祝好与方三娘此等无名鼠辈,他偏颇尤衍又如何?淮城之内,谁人敢指斥于他?

张谦如此作想,他遂言:“祝氏,今日本该方氏上堂,然方氏失期。王氏为证尤氏清白更以己身性命沉冤,身具尸证的曹氏亦无所踪,方连你口中的宋郎本官皆未所寻。今日之案,祝氏未呈以实效物证,你所呈布绦、钢钉、疮疤皆可作伪,依本官看,此案需寻方、曹二人复审,如若寻不得,烦祝氏敛集铁证呈堂。”

“铁证?”祝好言中隐刺,“敢问张大人──何为铁证?王氏所言所行缘何不作证?堂外百姓尚且昭然,王氏为受尤氏所胁!此事倘不论,王氏于西皋欲置民女与方娘子死地亦不论吗?!他既为尤氏亲卫,张大人怎能未对尤氏质询?民女若非事先见过王氏,怎知其样貌?”

“若依张大人所言铁证,只怕民女将尤琅尸身置于此堂,张大人亦会以伪作尸身治民女的罪。或则,民女与方娘子因此案遭尤衍戕害方为铁证?只因民女与方娘子自死地遁身,‘谋杀之罪’便难诉案了?”

布绦与王莽确为尤蘅所设之局,然他如此偏颇尤衍,怎可为一地长官?

淮城平头百姓多受尤家欺压凌辱,数年未曾诉案因惧尤家之势,然依今日堂审,岂知若非父母官昏昧?

时至此,曹资仍未入堂,若今日难定尤衍之罪,唯恐她这条小命难及复审。

祝好正思忖以何作辩方得拖时半刻,她却耳闻张谦言道:“退堂!”

祝好难捱心头肝火,横竖出得此衙她命皆难全,既如此,她先骂个痛快,“张……”

她喉嗓骤如呛物难言,祝好捂颈发出吱唔乱声,她却始终难言半字。

衙外纵步行来吏卒,他直入上堂,俯身张谦耳畔细语,祝好与张谦相隔甚远,再则吏卒有意压低声调,她却莫名听得清明:“岐州府传书,太守小公子欲状尤衍尾欠他千两未偿,因此尤衍众亲皆被小公子压身岐州难返,祝、方俩人所诉之罪已遍临州各县,裴大人因公事临身岐州府,亦从小公子处闻知尤衍此人诸多恶行……”

“裴大人?”张谦问及,“哪位裴大人?”

“大理寺少卿裴应忱,裴大人。”吏卒言此声色俱颤,“裴大人有言,此案若张大人难审,便于三日后呈交他手。裴大人与小公子皆已启行淮城。”

祝好窥见张谦虽极力掩饰,然额汗已渗头顶乌纱帽外泫,祝好复睇尤衍,果见他怡然自若未闻此二人暗语。

张谦揩拭额间冷汗,他有意趋避尤衍注目,“此案于三日后交由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复审,在此期间,祝氏及尤氏皆可寻实效诸证以为己辩。”

尤衍笑面僵滞,他欲作问张谦,却闻堂上昏官甫敲惊堂木下言:“退堂!”

祝好与尤衍及众观者皆被诸吏遣散出衙,人潮迅急隐入分街,祝好于衙外步前堵截尤衍去路。

她嗓中异感已消,四顾侧近仅她与尤衍二人,祝好方才开腔:“尤大公子可知……救我与方娘子之人,并非猎户曹资。”

尤衍闻言一副傲睨得志的小人模样,“好啊!出堂你倒是肯认了!跟老子去见张大人!无需劳什子大理寺少卿!今个儿便请张大人判案!”

他手拽祝好,返身欲叩府衙外扉,祝好已无余力挣脱,只得续言:“敢问尤大公子,小女认何?我只言并非猎户所救,却不曾言此案与尤大公子无关。”

尤衍顿步,回觑祝好时狠戾毕露。

祝好趁机将己腕抽离,“尤大公子不应问……何人将我与方娘子救还?”

尤衍磨牙凿齿,他斥问:“谁!?”

“尤蘅呀。”

“你放屁!”尤衍手指祝好愈发迫近,“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老子跟阿蘅的关系?”

祝好未及答言,却见不远处有小厮火急跑来,他伏于尤衍耳畔咕哝,祝好此次却无从闻悉。

尤衍听言不再与她争持,只与小厮迅捷离身此地。

尤衍身影方消,另一人却于角门处直行祝好近前。

尤蘅眉眼低垂,眸色晦暗不明。

“啪──”

祝好甚至未洞见尤蘅扬袖行举,洪亮的巴掌已然落于她右颊。

她本就诸伤累身残骨难支,尤蘅却未因此消减力劲,祝好受劲遂似断头花脱枝入泥跌伏于地。

祝好右颊一片灼痛,她撑地缓思须臾,方扶着檐柱吃力起身。

她抬手将额前落发拂开,不觉间猝然扬起另一只手,却被尤蘅不费吹灰之力所钳,尤蘅欲言,话到嘴边却变作撕肝裂肺的哀嚎。

祝好两手皆为障目,见尤蘅着道将其制扼,祝好遂将右膝高抬正中尤蘅胯处。

她见尤蘅面色涨红,手捂下身痛不堪忍,祝好右颊灼痛竟似受水润泽,痛觉渐消不言,更讨她身心舒畅甚感大悦。

尤蘅予她的那记耳光无非从中听得她与尤衍所言,保不齐方才小厮亦为尤蘅之人,其旨为将尤衍支离。

如此,祝好倒不必与他绕弯子,她直言道:“我原以为,尤二公子与我姑且暂为一艘船上的盟友,然你明知此案需复审,却令我作前锋?你算准京官抵岐州之日,大肆将此案遥布各州临县令京官接手此案。你若言不知,曹资何以未现身呈证?你将尤琅尸身重托曹资,却不令他入堂,二公子此行为护他与尸证直入二审?倘曹资初审入堂,若未将尤衍扳倒,你恐尸证遭他所毁?若是……我因初审陨命笞刑,岂不正中二公子所愿?”

祝好远视对街诸坊,却迟迟未见方絮因影踪,她遂问:“她呢?方絮因怎未与你同行?莫非,二公子与方娘子已分路扬镳?她予我喂下数日迷药,令我昏睡至上堂前日方醒,此事倒也古怪,尤二公子可通医理?此药怎的好端端失了效用?抑或二公子早知此事?你蓄意拖至她归家方令我觉醒,而她今日未入堂与我同指供尤衍,亦是你从中作梗,我倒是稀奇……”

尤蘅方才忍痛问言:“……缘何稀奇?”

他确如祝好所言,于暗中作诡搅弄风云,然他虽将此案及尤衍诸行遥传临州,却未料以如此神速传遍岐州。若按他原先所预,祝好本该于初审后死于尤衍谋陷,京官方得此息入得淮城,岂知初审今日张谦已得此讯,并放言由大理寺少卿受案,若祝好死于候审其间,京官定会详查死因,是以,尤衍再难对祝好下手。

“稀奇你以何种歪由拖身方絮因,她既大费周章敲鼓鸣冤十日,复喂我饮药只为己身入堂捱下诸刑,既如此,她岂会因芝麻小事失期?”祝好似笑非笑,“她可知你干的烂事?若她不知,尤二公子需得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