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未题主名,唤法倒奇多,因是淮城地仙故尊淮城守神,简称淮仙。平日亦不乏城民唤宋携青作仙尊上神,不敬些的……堕仙、魔神亦是常有的。
为何城众对宋携青见地两极分化,祝好却是不知其间缘由。
折哕斋虽小,然修缮精巧,瓦砖所雕纹缕皆迥异,进得外扉但见翠竹环绕,入主殿尚需拾九十九层阶。
祝好至顶已是汗流浃背,飞檐高耸云间,白玉杆相映日辉惹她目眩,璇墀直入正殿,她越行高槛遂见宋携青玉像正置供台。
烛光熹微,长案呈瓜果馔点,淮城仅此堂庙,称其为堕仙魔神的百姓多至临城寺庙祭拜,折哕斋平日倒显清寂。
祝好切近神像,像高三尺,因置供台她需仰瞻,她觑神像额间横卧裂隙,正是那日祝好以绣球所砸。
“仙君?”祝好有意试探,如她所料,无人答她。
她不甘作罢,复唤:“宋仙君?”
未感风临,祝好却见长案烛火忽明忽灭。
他不愿理睬,亦在祝好所料之中。而她至此,并非将宝全数押在宋携青身上,折哕斋与淮岭顺道,若她未能得见宋携青,她可即行淮岭。
祝好双膝落跪蒲团,两掌相合,万般虔诚,“良民祝好,本不欲搅仙君清梦,今日实是遇得难处,我……我想见仙君。”
是他不愿见她,还是此地根本不能与他相通?
……
九重天。
一方小院落座云雾,此为天界僻静处。
宋携青方沐浴,青丝濡湿里衣松垮,外以雪松春衫披就,他眉间因水汽晕得似江南里的一场烟雨。
他枕进云雾,手中幻化白玉瓷壶,仰首饮酒。
方啜一口,宋携青眼风扫见斜里徐徐而来的池荇,他慵倦道:“今日又是因何寻我?”
池荇眉眼舒朗,不答反问:“青天白日,怎的无端洗浴?”
“无端?身染风尘,自是需净。”
池荇闻言挑眉,“携青君久未临乡,此番而行,该当流连故里,竟是我多虑了?”
宋携青不语,闷声浅酌。
池荇见此长吁短叹,宋携青惯是如此,不论对他亦或天界诸神皆以寡言相待。
他想与宋携青增进关系,再怎么着,宋携青与他皆存几分血亲。
池荇踱至宋携青近侧,他以指在虚无处捻诀,空中立时幻出一方阔镜。
镜中忽映少女身影,她于神像前作信徒,呢喃祈禳。
“你可知她在寻你?”
“自然。”
简明两字,遂将下文扼消。
池荇不甘于此,故问:“携青君只闲卧观戏?”
宋携青好笑地看他,持壶的五指因施力泛白,“婚书既成,神祈遂该自解,我已然娶她,还不够?”
池荇有一瞬理屈词穷,他稍作思忖,顺宋携青所意而言:“我并非此意……你与她存隔阂固然不错,终归你已非凡身,自该趋避尘寰。”
神不可欺世人,然则定临天罚。
宋携青本为凡人所化成神,更受人间香火,所应之事不可存有愚弄,人间三月廿二正逢淮城游神,女娃娃竟将绣球掷于宋携青神像怀中,是以触发神祈。
不得已,宋携青只好涉足尘寰相娶。
池荇知他分外抵触,足足拖至末日方现身与她结愿,事毕遂对女娃娃置之不理,仿若宋携青从未识得此女。
池荇精意覃思忽察异处,宋携青此人最是嘴硬心软,怎会当真如磐石不动?他若如表面冷情,百年前何故以己身换百姓免于暴乱?
两人皆缄默,镜中仍映折哕斋景致,忽见少女迫近神像,以袖轻拭神像额鬓,继而愈挨愈近,竟将神像全然掩蔽,以宋携青与池荇的方位而视,她竟欲……
宋携青蹙眉,面显不悦,心头更是无由浮躁。玉像虽非他真身,然与他到底肖似,再言名头确是他无疑。
池荇见此,方欲探宋携青是何神情,甫一旋身,岂知他已然未见所踪。
……
祝好本待离去,奈何外头忽卷长飙,更是将浮尘吹至神像玉面,她只好踮高脚尖,以袖轻拭。
如此近距,她遂将神像额鬓的裂隙觑得分外明了,她见神像所沾尘屑已净,便以指衡测裂隙尺寸,长短与她将指相近。
玉像本就难以修葺,何况此玉色泽透润通身呈碧青,肉眼几不见纹瑕,定非俗玉。折哕斋神徒仅收祝家二十两银倒显仁义,想来修缮之法亦不见眉目。
祝好思及此,不由得挨拢神像细观裂隙走势,全然不知己身与神像玉容几乎覆近,她气息拂于神像,自后方所视,仿若祝好与神像两身相叠暗昧难分。
祝好欲探裂隙宽窄,指尖尚未移其处,她的后脑竟被人以掌相掴。
祝好原地腾高,怒气值飙升,她方旋身而视,两眼却溢华光,胸脯肝火急速降至消殒。
“仙君!”
“你作何?”
祝好襟怀坦白:“我见仙君玉像蒙灰,遂以袖袂而净。”
“拂拭何须如此近距?”
祝好怔愣,方察宋携青里衣松散隐约可视其间肌骨,他披发濡湿喉结滚落冰珠,仿若仕女图中方出浴的清冷美人。祝好面上莫名焦热,她未敢细觑,仓促将视线从他身上游移。
她猝然顿悟,惶惶解释:“仙君莫要误会,我并非亵渎仙君,我……我见仙君额上裂隙,想着寻何妙法可将其掩饰,故而挨得近些。”
祝好不待宋携青相言,她已缠着五指嗫嚅道:“仙君,你可否略微……襄助于我。”
宋携青知她所求为何,遂决断道:“祝娘子,你可听闻生死有命?我虽非凡身,然尘寰命数绝非任我所掌。世间之众,生死命数已于投生转世前敲定,她今日命格若已定生死,莫说本君,天界诸神恐难解其难,若命格殒期并非今日,纵然祝娘子视若无睹,她亦可保全性命,你可明白?”
果然,她所行之事皆难逃他眼。
可祝好不明白,凭何生死命数皆定?凭何生死命数不掌己手?生死命数富庶与否,不该由己定夺?不该由己造化?
只因凡胎,遂只配作天道玩物吗?
她对此分外唾弃,然面上却乖顺恭敬,“我明白,可我并非求仙君襄救方絮因。”她抽出袖中匕首,“此物于絮因而言尤其珍稀,若她命绝,有此珍物相陪倒也安然。几日前,我将银钱暂留絮因令她替其收存,我如今正缺银两过活,遂欲取回。再言,絮因家中徒留老母,我亦想替其问安,或可抚她心中所思,然我却不知其间住址。”
宋携青面显轻笑,他嗤道:“只如此?”
祝好颔首,目中诚恳。
他既尊此地守神,淮城诸事自是明如指掌,未待祝好将缘由言清遂知其间弯绕。
祝好面不改色,字句铿锵:“我无需仙君施手救她,仙君可否言明絮因身在西皋还是淮岭?”
宋携青不答此问,另言:“祝娘子,伸手。”
祝好依言照做,只见本是空荡的掌心现出数枚文钱,祝好仔细点数,竟巧至三十文。
“你施予她的银钱,本君予你等量,方家老母栖身城尾东郊二里地。此外,匕首出自戎巧堂,不过是新制之物,算不得珍稀。”言罢,宋携青旋身欲行。
祝好强压翩飞杂绪,她不知何处寻来的熊胆,竟倏地扯过宋携青衣袖。
宋携青回身相望,双眸微沉。
她深知逾矩,紧忙松开,“我知与仙君迂回无用,只求仙君相告,方絮因身在何地?我无需仙君做得更多,若只论身处,并非与所谓劳什子天道抗衡罢?”
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半晌方言:“若我助你,你又能予我何益处?”
“我虽为凡胎浊骨,自觉并非全无用处,倘若仙君日后需我襄助,祝好定不退避。”
“婚契既成,祝娘子于本君而言,已是无用。”
“未必。”她从衣襟捻出一纸婚书,将其高举过眉,“婚书可成亦可毁。”
宋携青俯身与她齐平至四目相交,“甚好,横竖死活于我而言所差不离,然我方知,你亦不惧生死?也罢,既如此,你便将婚契撕毁。”他越出高槛,头也不回:“如你所愿,本君便与祝娘子共焚。”
几息已过,宋携青并未耳闻裂纸之音,身后只听步履促急,随之疾风掠他春衫,宋携青眼角瞥见红衣姑娘迅捷相追。
祝好将婚书护入怀襟纵步下阶,她脚风未停,喘气迅言:“望仙君海涵,方才祝好多有冒犯,仙君既不愿告予,自有仙君见地,我确乎不可借婚书胁从仙君,仙君予我暂住的宅院亦会想法早日归还,还望仙君莫要……”
“啊──”
所言皆掩喊嚷呜咽声中,祝好步至六十二阶时倾身跌落,她只觉天旋地转,皮骨刺痛。目眩神迷之际,她拼尽余力扒着阶沿滞止顺下翻滚。
周阶文币洒地,她未及捡拾,扶着昏眩胀脑复又爬起。
祝好趔趄而下,脚风不稳。
他遂问:“你欲行何处?”
不知是她无力相答,抑或所隔将远致她未闻问言,宋携青并未得祝好应声。
宋携青闪身阶尾,她未及止步一头撞进他怀,祝好额上血水染他雪松长衫。
他心有芥蒂,往后退数步方言:“凝棠坊可知?你买些香糖果子置此斋供桌,复烧香火祭我,她身于何处我自会相告。”
言罢,长阶四落的文币瞬时聚拢至她身前。
祝好闻言仰首:“仙君,絮因所剩时辰已近终途,我赌不起了。”
身前的小姑娘只堪至他肩处,她昨夜喜服未褪,面上傅粉污浊,发髻更显蓬乱。日头正盛,她满目清辉熠耀,眼尾却晕红,祝好额角磕破,稠血溢下,她憋着口气强忍泪盈于眶,明明只是浊骨凡胎,偏又通身傲骨难折其志。
宋携青被她气得不清,反讽道:“祝娘子本事过人,竟比本君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