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好明知他存心调侃,然她缄默半晌只挤出三字:“轻……轻点。”
宋携青:“……你以为,我要作何?”
祝好尚未答,已然被宋携青拽至近旁,后拉过她的小指往他右掌倾力摁去,祝好见指尖染上他的血迹,旋即殷红的指印被盖在鸾凤金纸的署名上,宋携青方才松开她。
“我以为……”祝好自知理亏,声调不觉放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竟以为,他会报复她?
宋携青亦将指印盖在署字下方,婚契即成,他将右掌盘绕的衣布揭落,祝好亲眼得见他的伤处在瞬间愈合。
祝好极力维系镇静,他本就并非常人。
就在此间,他忽然扬手往她额上轻抚,“化厄。”
祝好不敢擅动:“……花鹅?”
上方传来话音:“尔尔凡体却欲弑神,不出三日定遭反噬。”
祝好百口莫辩:“我……”
他知祝好意欲何言,不过是为自己争辩,遂将她的话头止断,预先接道:“念你初犯,遂以婚事相抵,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婚书劳祝小娘子收存,我以血水作印色,倘你再嫁亦或撕毁,你即同婚契一齐灰飞烟灭。”他倾身,青丝掠过她肩,宋携青声挟趣意:“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你虽存小智却难抵大恶,再许……先天心脉恐不足,幼年更是体孱羸弱,本君瞧祝小娘子倒似被人贩拐尚需替其点财,你罢,竭力过活,喘息一日是一日。”
话落,乍闻叮铃,原是他将宅院锁匙连同卖身契落掷长街之音,街面坑洼蓄水,契书虽铺至其下却未见湿。
祝好翘首四顾,已然不见他影踪。
前有自家留难,后有横祸将至?存小智难抵大恶也?他明里暗里无不讽她苟存残喘。
他撇去仪貌不谈,所言所行与仙人八竿子打不着,邪神堕仙倒是当之无愧。
婚书墨迹已干,祝好将其收入怀襟,又俯身将丢掷一地的文钱匕首捡拾,最末才将宋携青留下的身契锁匙统收囊中。
淮城连雨至今夜终歇,长街雾气渐浓,远处游来打更人敲击竹梆之音。
祝好忽闻身侧窸窣,长街两道本静伫的家丁已解桎梏,然众人却失魂魄一般,仿若未视祝好,一行人只顾抬举空轿往长街而去。
她取出宅院锁匙,概略清数竟至二十余支。
宋携青曾言宅院落座南巷,却未言明详尽所在,她正苦于今夜落住何处,掌中却觉一股灼烫。
她低头,见锁匙发散透浅碧光,祝好松开五指,锁匙凌空而起,似如方才砚台般浮于中空。
祝好心有所望:“可是他托你为我指路?”
锁匙自然难以言喻,然它却往左侧偏移,见祝好跟上步履,方才续而引路。
已近子时,长街只见个余散人,祝好本欲替钥环掩蔽,却觉常人不可易见,遂其放任凌空。
祝好绕过街巷,行足七曲桥,得见香樟木门钥环终才滞足,她伸出掌心,锁匙落定,碧光亦散。
祝好顺着香樟木门环视周景,不免怔愣。
正门而下长阶彼伏,庶民住第寻常不作外梯,然见此宅近丈高阶遂知并非俗第,末阶匍匐两尊望兽,似狐似豹祝好不好断言。她未以匙启门,正门却自行而敞,院中灯火亦在倏忽间昼亮,透过半掩的门扉可见里宅布景奢华。
主门匾额题书:松鹤居。
她知此宅,前身为世家别第,现今已被官署收作己用,多为招待京官。
宋携青……竟是将此奢宅置购予她?
祝好自以绣球抛得好极,然此念头仅现须臾遂已掐灭,宋携青来时神情历历在目,他是恨不得送她下阴曹地府,她万不能生出这等杂念。
宋携青曾言将房契归置正院,她而今确是无家可依,唯有于此落脚。
她踏足长阶,越行高槛,内虽燃烛,可因深宵所视含混,只可见宅内依稀亭台楼阁画栋飞甍。
祝好不知绕行几多歪路,只又穿过垂花门才视青瓦白墙堆就的一方阔院,门匾所题:含琅轩。
此院较之别庑更甚僻静宽敞,似为主院。她推扉入里,内室膏烛忽燃恍如白昼,祝好心生几许怵意。
里屋陈设精简不缺居品,所用质料亦属上称。她环视探寻,果真在案台瞧见一纸文书,祝好凑近细察,是为房契。
祝好将其收入内室箱箧,单是宋携青将她身契从尤家赎回已是深恩。
她抚襟中婚书,依她如今的名声也难逢称心郎君,嫁娶之事于她而言本就空谈,宋携青更言她若再嫁亦或撕毁婚契定同其火灭烟消。
不过此生不嫁,并非要事,她大志亦不在此。
祝好身上剩存二十余钱,祝家产业虽被姨母收入己囊,然爹娘辞世前曾为她备下一笔嫁妆,方连祝岚香都不曾知悉此事。祝好之所以乖觉听从祝岚香以绣球招亲,正是防于祝岚香再以她年纪轻不喑事为由将嫁妆占为己财,毕竟爹娘名下的铺子便是被她此般私吞,若她已嫁,这笔嫁妆祝岚香就再无由头掌手。
祝好筹划明早返祝家取嫁妆,待她安顿下来,便将此宅归还宋携青,以爹娘留下的嫁妆开家衣铺,如此她方能坦然度日。
所幸她自小从阿爹手中学授的绣艺针活不曾荒废,得闲时亦照着书志研练,应当不成问题。
祝好思绪渐长,她遐想衣铺能得淮城女郎的青眼,遐想以爹娘留给她的技艺自立门庭,更遐想属于她的锦绣浮生,如此逸想,她竟栖伏案台酣睡过去。
翌日春晖万道,她推开轩窗喜迎第一缕阳,动作间匕首从袖袂滑落。
祝好俯身拾起,见此刀刃平滑因属新制,刀身更是独钻尾指大小的一孔,细看孔洞沿边甚有齿轮与宋携青干涸的血印。
祝好胸口狂跳,她竟以此划伤宋携青,险些将自己的小命平白断送。
幸而,她于他而言尚存小用,然则……他必定不会轻饶于她。
祝好以袖净刃,她头回见此独异短匕,于方絮因而言许是珍物,不若怎会随身携带。
尤府与祝家刚巧顺道,她便将其还予方絮因,横竖身契已在她手,尤家人方能拿她如何?
祝好循着昨夜来路出走,小院天朗气清小池潺潺,景致甚是风雅。此等居落在淮城可谓独有,只惜人气萧条,宅院花木凋败,主门一株百年石榴树长势蔫蔫。
南巷多为淮城勋贵所居,故此宅与尤府不过半炷香的路程。祝好行至途中忽闻丧乐入耳,丧葬仪队于长街而入,竟同期行列两具灵柩,首柩以金丝楠木而制,镂花更是精妙,然尸臭发散,末柩倒显寻常,并无稀贵。
祝好见仪队愈近垂首致哀,她依稀听有硬物撞击木料之音,然只一霎即消下文,许是她缺于歇憩听岔了罢。
直至丧乐渐远她方举头,祝好行穿几条巷道,仅视尤府飞檐心中遂已大骇,更有啼哭急急入耳。她疾至府门,只见素纸翩飞,哭丧人以里至外排呈数列。
祝好逮着小厮即问:“尤家何人发丧?”
此人眼觑祝好,面有嫌恶:“哟,祝家娘子?尤员外昨夜心悸故去,今日治丧呢。倒是你,攀上何家外埠勋贵?方才几日啊?那人竟以百金为你赎契,得亏祝娘子使得一手狐媚伎俩,不若……可成孀妇咯。”
祝好早已听惯污言秽语,不屑与其争辩,只问:“方絮因呢?”
小厮听言窃笑:“她啊?死了。”
短短四字便让祝好如临火炕,“死为何意?!昨夜尚且安然!”
“方娘子……哦不,今儿应当尊称方姨太。方姨太与尤员外鹣鲽情深,眼见员外伶仃西去,竟是一头撞在灵柩上同员外共栖。”
祝好呸道:“尽是胡话!”
“爱信不信,算算时辰,也该入葬了。”
祝好思及途中送葬仪队,灵柩数目与所行方向皆应,然她心有疑虑:“不作停尸?”
昨夜将殁,尸臭岂会如此逸散?
“尤家于此无甚讲究,员外生前亦叮嘱,倘他西去尽早入土方安。何况今日难得见朗,若停尸数日,忽逢骤雨山路岂不难行?”他言罢,将祝好往外推搡,“哎去去去,可别杵在尤府。”
祝好见小厮欲遁,遂扯他的麻衣拦其道:“她的灵柩埋于何处?”
那人眼有错愕,厉声呵道:“你是傻了?!若你与土夫子合谋盗斗该如何?再者!除去本家血亲又有谁人能知?我见你是病得不轻!真真瘟神转世!”
小厮言此愤愤而去,尤府大门迅即锁落。
祝好神思恍然,她抽出匕首,眼视刀身孔洞,倏忆灵柩途径所闻得的撞击之音,祝好身躯寒极,一道荒谬念头于此滋生。
方絮因家中留有孱弱老母,她甘愿入尤家为妾正因此由。
心尖尚存牵挂,她又怎会轻率赴死?
祝好头昏脑胀,垂首间乍见府阶沾有污泥,她捻至两指,竟是黑垆土。
安葬前夕定会探查葬地以确无虞。
淮城方圆数岭鲜见黑垆土,因祝好幼时常饮药剂,药材长势与泥壤相联,时日愈长对此也就耳濡目染。她犹记西皋与淮岭生有此土,两地与淮城临近,正应小厮那句“算算时辰,也该入葬了”。
而她指尖的黑垆土微携石粒,淮岭地势多为嵌岩,故淮岭当为首选,然两地虽临淮城,淮岭与西皋却隔天堑,她原路回追已是不及,若两地则其而行,倘她赌错……
为今之计,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她拦下街边车舆,将身上所剩文钱一股脑缴交车夫,“去折哕斋。”
倘若要赌,她想赌宋携青。
马夫见祝好神色焦灼,遂知日程不可耽搁,他一路扬鞭疾驰,行至折哕斋不过两刻钟。
此斋百年前专祭世家大族前人灵牌,本为祠庙,而今正殿只奉淮城守神,正是宋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