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沈珧从梦里惊醒时,小屋外正簌簌落雪,她看了眼表,凌晨三点。
这里是南卡罗来纳北部小城。南卡州四季分明,冬季寒冷干燥,北部偶尔会下雪。
一年多前,她账上还有最后一笔定存和少量利息,女儿庄静檀直接用这笔钱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购置了一处房产。本来说要离开很久去工作,但没到一个月又回来了,话比以前少了许多,行事也温柔了些,两个人在此处住了将近一年。
沈珧有严重躁郁症,不发作的时候她会独自出去旅行散心。
但只要回来镇上,就需要定时去拿药复查,今天又到日子了。
她的睡眠很浅,隐约听见了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这才披衣下楼。餐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话留得简洁。
——出去一天,复查推后。
与此同时,黑色的野马mustang已经绝尘而去。
目的地,克利夫兰。
庄静檀含了颗咖啡糖,开了两个小时后,又绕了快五十分钟上山。
在蓝岭山脉的顶部,有一座上世纪建成的西姆斯教堂。早年是为了当地基督教徒而建,现在已成为一处著名景点。
建筑本身没什么特殊繁复的风格,但是它在边缘处设了一个十字架,直接面向悬崖和云海,景色绚丽夺目到令人屏气凝神。
她这次上来是为了看日出。
早上六点对外开放,六点二十四分,朝阳跳出云海,层层叠叠的远山从朦胧变得更清晰,光源从云端铺开,熹微天光应了横梁上的话。
——我举目向山。① (诗篇121:1)
庄静檀坐在最后一排,没有拿出手机记录。
她安安静静地看,双手插在宽大的深色飞行员夹克里,睫毛上有尚未融化的细小雪粒。
直到身旁有落座的重量。
“怎么想起来这儿?”
刚到的人问。
“你不是常来吗,我看看你都喜欢看什么。”
庄静檀没回头,随口道。
旁边人好几秒没说话,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莞尔。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观察能力真的很强。”
“你也不赖。”
庄静檀说。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最后是庄静檀先开的口。
她也很少有这么按不住气的时候,尤其是在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上,所以刻意放平了声线语气。
“这次回去处理善后,结果怎么样?”
旁边人沉吟片刻:“需要细化一下这个问题吗。有人入狱了,有人入院了。”
“斯珩。”
庄静檀也不绕弯子,直接扔了两个字。
“我想也是。你对其他人死活压根不感兴趣吧。”
庄静音微笑着看向她。
庄静檀不语。
“他不太好。”
庄静音整理了下米色羊羔毛外套,她的姿态声线都比庄静檀更偏向暖色调,如果再认真温柔一点看着人说话,会让对面有被极度重视的错觉。
也更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人以为温吞灵魂下只有逆来顺受。
她停在这儿。
庄静檀知道她想要自己的回应,便干脆问道。
“我知道他不太好,这不是让你去办事的时候,顺便带一下吗?能劝就劝劝,尽早忘了最好,你走的时候,这事儿进度大概是什么情况,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吧?他这种性格,挫折很少,容易钻牛角尖,他没跟我说,依我看,他是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庄静檀在思考这个答案。
思考之余,没忍住纠正了一个点。
“他不是钻牛角尖那种人。”
“那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感情很深。”
庄静音想了想:“脸色真的很难看,他就像……”
她信手指向前方,一团飘散分离的云雾。
“跟那个差不多。”
人们总是在诀别时分会痛得发懵,逐渐逐渐地从中剥离。斯珩却是被那股气息余韵死死包裹起来。按理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再接受不了事实,理智也会提醒他接受。
可斯珩像被理智与疯狂同时控制拉扯,让他能一边冷静地报复泄愤,一边在意识模糊时还坚信着她会推门进来。
庄静檀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低。
“满打满算才多久,什么深不深。”
“呵。”
庄静音被这句话逗笑,拆了颗巧克力椰丝糖含住。
甜得人一个激灵,但是她现在很喜欢。
“这话你要自己信,你现在就不会问我了。而且因为你不上网,要敢上了,你去查查鳏夫的状态,就能看到他现在了呀,我都没必要去了?”
“不是不敢。”
庄静檀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因为有人喜欢,她一年都没剪发,长度已经接近及腰了。
触觉是如此灵敏的开关,她碰到自己的头发,就想起他如何圈她在怀里,指尖从她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穿梭。
她留下了所有东西,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受控制的戒断时刻。只是记忆像一阵一阵的雨水,潮湿地渗透。
话也中断了,庄静音便静然而有耐心地等着。
“我只是觉得,”
庄静檀将五指深深插入发间,轻叹了口气。
“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该留的可以留。你太急着把那些东西扔在身后了,它们就会一直跟着你。”
庄静音望着前方,目光似乎没有焦点。
与此刻的斯珩经历过相似的时刻,精神和灵魂骤然沉入海底,没有一丝光线照得进去,庄静音是有浮出海面经验的——
庄静檀想起这件事,迅速做出判断,虚心求教:“那该怎么做?”
“你说谁?”
庄静音转头,眼里含着轻微笑意望向她。
“……”
庄静檀咬了咬牙,在张嘴之前想起没付的尾款,又把话咽了下去,勾出一个虚假的皮笑肉不笑:“当然是我自己了,做点什么能忘得快点,请、问能给我指条明路吗?”
庄静音撑着下巴看她,像是陷入某种回忆。
“……干嘛?”
“你们俩的脾气还真是像。”
庄静音有很淡揶揄。
“先走了,饿了。”
事不过三,庄静檀决定不再等下去,态度干脆地起身离开。
“别忘了,十二月十五号前打钱。”
走出去没两步,庄静檀又转身提醒道。
庄静音失笑:“放心,会提前。”
“行。”
庄静檀点点头,视线从庄静音身后的景色扫过,轻描淡写:“这地方不错。”
她们的关系站在最亲密和最陌生的交界处,这世上唯一特殊的关系该如何对待,庄静檀还在探索中,刚才一下子聊得过了界,现在话题结束了她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和别扭几乎完全控制不住,随便找了句话做结尾。
庄静音:“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过来,我很多事都是在这儿想通的。”
庄静檀微挑了挑眉,抬手随意挥了挥,连再见也没说,把头埋得很低,为了抵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步子迈得宽又潇洒。
庄静音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隐没。
人和人之间相处,最难的就是试图透过浅显的言行举止,再加以愚蠢分析去看穿一个人。
往往会偏差过度。
甚至经年累月的相处也没用,庄静音犯过这样的错误。
她不再尝试着了解谁,只分辨有用或无用。
但是庄静檀,她站在自己面前,是种不同的感觉。
她身上有如此明显的戒备、漠然、凶意。
让人能轻易地想象勾勒出属于庄静檀的过往。
庄静音不需要刻意分析,就有直抵中心的猜测倏然浮现。
她过得也很难。
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绪流淌在庄静音心间。
本来她委托了庄静檀这么久,收尾时受其所托,去为庄静檀那短暂混乱的情事收尾,让斯珩尽快死了那条心,是件很正常的事,事情难度也不算高。
庄静音只是帮忙去办,至于两个人还要如何纠缠,会不会纠缠,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但现在,她隐秘地希望该断赶紧断,断得干净一点,彻底一点。
斯珩那样精明锐利、坏水满腹的上位者,危险系数过高,实在配不上庄静檀的一根头发丝。
-
庄静檀回到了休养生息的正常轨道上,犹如之前每一段短暂的感情,她都能很快抛之脑后,研究起生财之道,只是这次尾款到账,财暂时不是眼前问题了,她也不是贪心的人,一时间除了睡觉、铲雪、喂冻晕在门口的松鼠,去墓园给锻刀老师Kordell多立了块碑,也没多安排别的活。
她跟庄静音算是交接班,只有沈珧女士委委屈屈地觉得庄静檀又跟以前一样凶了。
庄静音在东部办事,同时密切注意着国内动向,偶尔来南卡一趟,约在外面跟庄静檀见面。
她感觉庄静檀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便放下心来。
直到圣诞节,生日这天。
庄静音在夜幕降临前到达镇上,给庄静檀打电话她没接。
到家门口观察,也只有沈珧一道人影。
庄静音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直接敲开了房门,对着来开门的沈珧直接问道:“静檀呢?”
沈珧愣了一下,却没有太惊讶:“她……她说去山上了。每周她都要去两次。”
庄静音静默了一瞬:“好。”
她转身上了车。
还没有习惯用庄静音的身份面对沈珧。
“小音——”
看到她关上车门,沈珧才叹息着开口。
“路上小心。”
庄静音很少快开车,她踩油门的克制就跟庄静檀对钱包支出的克制一样。
这次却把油门踩到了底,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蓝岭山上的教堂。
人果然在那里。
庄静檀站在靠边缘的位置,倚在十字架右下角那一竖上,沉默地面向群山。
天已经黑了,雪与夜色深深相溶,天色暗而重,摇摇欲坠。
庄静音调整了急促的呼吸,迈开腿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
“生日快乐。”
庄静檀没回头,忽然说道。
“……谢谢。”
庄静音微怔:“你也是。”
两个人都望着同样的方向,有一阵子没说话。
周围还有些人,交谈声化作热闹的背景音,她们的对话稀释在其中,痛苦也被搅散了些似得。
“那天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你不是想知道,该怎么忘记吗?静檀,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想要忘记爱,就先要承认那是爱。虚假也好,稀薄也好,厚重也好,你要知道它有没有存在过。”
庄静音的声音和煦温柔。
“存在。”
庄静檀的回答很简短。
“我能不能知道,你这么坚决离开的理由呢?斯家这次变动,对他影响有限,而且你……应该也不在乎这个。那是他那份感情不够多,还是你那份不够多?”
庄静檀手里叠着糖纸,展开,又揉起,眉头也跟着皱,最后开口时,讲得很慢。
“平心而论,不少。无论用钱,还是我的感受来判定,都算很多了。”
“但是?”
“但我感觉很奇怪。其他人总是会说,我很幸运,如果他愿意跟我结婚——他确实有这个打算,我有看到他找律师清点财产,然后律师私下跟我说,我上辈子祖坟冒青烟了,他不打算做婚前公证,真爱我。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斯珩当然不会离开他所处的世界,并试图将她带进去。
所以教着她花钱,教着她适应,并在每一次看到她进步时感到愉悦。
有人开玩笑,看好她成为‘斯太太’的人说压她能拿下斯珩,也有人用‘斯太太’要继续加油才能上位来暗讽。
斯筠说那是正常的。
她不喜欢那种作为附属物被不断打量揶揄的感觉,她讨厌壁垒分明、小人当道的被锁定的食物链。
斯珩当然处在这根食物链上层。
可是这更让她觉得危险。
她像是站在深渊边,看着其中一个自己会慢慢沉溺其中,直到变成食物链的一部分,认同参与其中。
“我知道。”
庄静音想到什么:“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斯珩跌在‘庄静音’身上的传言。说他把人宠上天了。”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庄静檀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扯。
“确实。他周围无数人这样说。所以有时候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也觉得我像一只宠物。可说白一点,他手里的筹码那么多,事业、金钱、权力、地位,在这之下才是感情,我只有我自己,如果我同意加入他的世界,我能抓着的,只有那根所谓‘爱’的藤蔓,祈求着他永远不会松手。”
庄静檀重新转头望向漫天的雪花,声音放得很轻。
“姐姐,这很不安全。”
庄静音望着她,眼神中有许多叹息,像是望着自己。
“但你这段时间很痛苦。”
“当然,因为我是喜欢他的。”
庄静檀耸了耸肩。
“可我喜欢的,是我的世界里有他,不是他的世界里有我。”
“我明白了。”
庄静音沉吟几秒,又道:“静檀,你跟我找去帮忙的Richard配合得很好,你是提前演练跑过那个地方的。但我在想,之前他是有事可干,有处泄愤,接着又直接进了医院,等他这个月缓过来恢复一点,如果想抓着这件事不放,发现端倪的可能性很大。”
“没关系的,他发现的东西没有差别。”
“什么?”
庄静檀从兜里掏出罐华人超市买的ad钙奶,插上吸管,喝了几口后,才淡淡道。
“我离开的决心。”
*
斯珩身体没有好透,但还是离开了医院。
他在25号零点之前赶到了郊外别墅。
这里是她住过最久的地方。
把蛋糕放在桌上,点燃了一支蜡烛。
口味是斑斓伯爵茶。
市区的圣诞很热闹,这里却非常静。
整个客厅都没有开灯,只有蜡烛微弱的光源在摇曳闪烁。
在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时候,他抬手,掌心拂过烛火。
即刻熄灭。
空间重新陷入了黑暗。
“生日快乐。”
顿了顿,斯珩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兀自轻笑。
“庄静檀,”他对着静谧的空气说,“你的心真狠。”
这个世界曾以他眼目所及为中心展开。
庄静檀慢吞吞说,斯珩,你的生活就像在按电灯。
那是有天她陪他去办公室加班,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静静地注视着他,斯珩当然能感觉到,这让他心头浮起超越平和的宁静,他知道这道视线将永远停留存在,连头也不用抬,就能确定的事实。
但这个比喻很有趣、于是他放下文件,笑吟吟地看她。
——怎么说?
——很难理解吗?你想让它亮就亮,有时候看上去黑了,但抬手摁一下又会亮。实在不行了,你还可以找人把灯换成全新的。
斯珩被她脑回路逗笑,从办公桌起身,走到沙发旁俯身吻她,盛大的夕阳从落地窗上跌下去。
他是命运钦点的幸运儿,永远活在有光的世界,不至陷落在黑暗中。
今时此刻,这个事实首次被狠狠打破。
因为他握不住、点不着的光,只有生死。
它是这世上最公平的存在,无论一个人站得多高,最后都如烛火一般,消逝即是永久。
明明灭灭,永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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