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等待对庄静檀来说并不陌生。
沈珧算不上称职的母亲,但对庄静檀来说,她有两点好。
一是心安理得,从不内耗,二是沈珧习惯给她放动物纪录片安抚,搪塞填满那些自己无法陪伴的时光。
草原上的猫科猛兽,是庄静檀的第一任老师。
它们盯准猎物,等待,匍匐。
等到那个最完美、最万无一失的机会来临,咬住猎物的那刻,那看似漫长、被压缩过的等待时间便会像弹簧一样,瞬间回弹,给出属于餍足的答案。
她喜欢等待的感觉,更喜欢事情按照猜想发展的感觉。
斯珩没理她。
这让人安心。
依斯珩那性格,华禹那事一传开,他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可不就扣定了?到时候怎么办她都没想好,他肯定也是。
再加上他上次的回答——
她问斯珩,为什么帮自己,他说,需要理由吗?
那天屋内昏暗,但庄静檀回想起那双眼眸,不免心惊。
他们之间可以有欺骗、斗争、调情,唯独不能混进来真心。
斯珩把她当掌中玩物,或者宠爱一点的玩物,对她是最有利的,那样,他给予的精力始终是有限的。没人会认真跟自己养的宠物翻脸,至少斯珩不会。
斯家的家教甚严,斯珩这个人做事看着没有界限,但在她看来,其实是有的。那应该算斯家的准则:绝不失态,审慎至极,为此可以失去一些利益,因为这片土地独特的文化传统,枪打出头鸟,斯家现在的掌权人显然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资本出身的康家不太在意的事,为了利益冒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斯珩正处于这两方的中间,表面有斯家温厚的距离感,内里还是资本血腥的作派。
但表面功夫做足,已经包含了不在儿女情长、宠物叛变这些小事上钻牛角尖。
说白一点,如果超出好玩、喜爱的程度,要站在另一层面同她谈感情,对她操太多心,那他迟早会起疑心。
而庄静檀没那个自信,背后派她来的人,能经得起斯珩掘地三尺的查一件事。
现在斯珩不搭理,反而让庄静檀松口气。
一楼旋转门处的人群进出,会把冷风带进来,庄静檀眯了会儿,又低头从袋子里翻出一个白色的护颈毛领,给自己围上,又摸了颗薄荷糖含住,懒散地垂着眼,也不管周遭打量的视线,静静地缩在沙发椅里,像只昏昏欲睡的雪白幼狐。
“……你好?”
有人在她耳边叫了几声,见她睡得迷迷糊糊,递上名片,好心提议:“庄小姐,您要不要去楼上等呢?”
“嗯?”
庄静檀揉了揉眼睛,从沙发椅里坐直,低头看了眼名片。
管以灏,晟康金融资管部的vp。
“不用,谢谢——您怎么知道我姓庄?”
庄静檀忽地抬头,视线诚挚地扫到对方面上。
一个戴眼镜的白净青年,身形偏瘦,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微微笑意。
“您肯定认识斯总吧?”
庄静檀看了他几秒,也笑了。
“是吗?好。”
她头一昂,枕靠在椅子上,随意道:“我只是没在他身边看到过你。”
斯珩不像会把公私搅一起的人,vp这种等级的就更不要谈跟他深打交道,知道他现在身边女人姓什么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吹这点儿风,会直接发信息让她上去。
拐个弯儿藏着掖着,也不是斯珩作风。
倒更像打着斯珩旗号来试探的人。
管以灏怔了下,又见对方很快地扬起微笑:“不过还是谢谢,麻烦了。”
“您……”
他还想说什么,庄静檀懒得继续应付,把帽檐拉下来一点,双手交叉在胸前,防御姿态明显。
“好,不打扰您了。”
管以灏礼貌地颔首,起身离开了,等走过大厅拐角,进了安全通道,才接通了电话。
“您猜得没错。人还挺机灵的,斯总还跟她分享过不少工作的事。”
那边本来没作声,听到最后,轻嗤一声:“斯总?”
管以灏很快改口:“抱歉。”
“行,我知道了。”
对方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那边传来清脆的桌球落袋的声音:“难为你了,不过你熟悉赌场,应该知道,高风险高收益。斯家最后只会有一个胜者,那个人不会是斯珩。我会让你赢得盆满钵满。对了,顺便给这女人做个背调,尽快把资料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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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静檀等到三点半,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摸出一直震动的手机接起。
“哈喽。怎么想起找我了?”
她对着镜子补口红,下一秒听到对方冷哼:“原来你还活着?”
“啧,怎么说话呢?”
庄静檀望着镜子里眉眼温顺、线条秀丽的脸,满意地勾唇。
“祸害遗千年,我不是教过你这句老话吗。”
“……你都忙活大半年了,忙活出什么来了?”
安德烈无情发问,直击人心。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沙皇,复活后开始复仇了,策划都要策划半年吗?”
庄静檀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你这张嘴没用就赶紧扔了。来十个客人,我招呼七个,你气走十一个,怪不得要卖酒求生,我是老板我有分红的,你半年没给我发钱了吧?”、
“闭嘴吧。我找你有正事。”安德烈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问话却令她心跳漏一拍:“你发疯也不是一次两次,要报仇也正常,但你这次为什么花了这么久?”
庄静檀没有马上回答。
安德烈淡淡道:“因为你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太对,又或者,你觉得参与的人不止现在这些,你想一网打尽,就像你从前把54街那家店砸了一样。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就必须掌握全部信息后才动手,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庄静檀神色也逐渐冷了下来。
在她看不见的另一边,安德烈坐在高脚椅里,捏着一张单薄的纸晃荡。
“我有个问题。那时候你接到警局电话,赶过去以后,有没有见到你朋友的尸体?我是说,亲眼看见,仔细核对。”
“安德烈。”
庄静檀叫了声他的名字,警告意味极浓。
安德烈语气干脆。
“警局那边,我有事去了一趟,204C冰柜是空的。Zoe……”
安德烈少见地喊她不常用的名字,那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常这么叫她的方式,一种隐秘的安慰。
“你是不是被耍了?”
*
斯珩最后还是没有下去,在这栋大楼里,开会比她要重要得多。
康氏在医疗大健康布局这块早就该做了,但涉及到一个保密细分领域,没有对口专业人士,很多项目细节根本推进不下去,连个背书的人都没有,更不可能顺利进行。
前几年,斯珩给Bert Lee来往过邮件,他是谈行简的导师,业内泰斗级人物,本来快谈成了,Bert却因为药物服用过量意外去世。
目光这才转到了谈行简这边,康氏跟他沟通了很久,本来都快放弃了,谈行简这边却忽然松口。
一切能顺利推进,事情便陡然增多了起来。
会开到五点半结束,斯珩接到信息,还要回一趟斯家,斯筠这两天跟犯了病似得,明明离过年还有日子,却每天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宅,说老爷子想他了,斯黎哥也度假回来了,他还不赶紧回来团聚云云。
估计要被拉去相亲了,明显是想拉个垫背的。
黑色迈巴赫停在大楼门口,司机恭敬拉开后门,斯珩刚上车,轿车正要发动,司机已经习惯性往右打了方向盘。
他忽然有所感应似得,转头,看见右侧车窗突然冒出一张脸。
“等等——”
斯珩声线明显一沉,叫停司机后,很快又道:“开车窗。”
深色的车窗落下,一个雪团子伸进头来:“斯珩,你为什么不等我?”
她眼睛直勾勾地望进来,问得非常直接。
燕城一月深冬总是灰色的,越临近天黑越如此,于是她成为唯一一抹亮色。
斯珩黑眸极细微地收缩,嗓音有点哑,大概是会开太多了,花了两三秒才找回声音。
“为什么要等你?”
斯珩反问,声线平淡。
“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我看你离开我也挺忙的,你可以继续忙了。有事,先走了。”
“那这个——”
她努力想把袋子塞进来,好歹也热了半天的,虽然现在冷了……
冷了的心血也是心血。
斯珩理都没理,径直上调车窗。
庄静檀只能赶紧把袋子抽出,免得被夹住手。
很快,名贵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她拎着袋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发呆。
等到车不见了,庄静檀才缓缓蹲在地上,垂着头,两只手抱着头,没有声息。
车右转后驶入辅路,跟原本停下的大门呈平行线,只要稍一转头,就能看清她在原地的姿态。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能看清男人一直落在车窗外的视线落点。
司机也看不出斯珩的情绪,他似乎只是平静地望着,好像对着一幅电影定格画面尽头出神,撑在车窗上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还有枚做工粗糙的银戒。
最终,车渐行渐远,汇入了笔直的主道。
*
蒋临隔着玻璃看了半天,最终还是看着不忍,出了旋转门,把人想劝起来。
想想也是,两个人再怎么闹别扭,斯珩真正动怒的时候几乎没有,妥协的时候绝对居多。这次也是庄小姐难得主动一次,却得到这么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蒋临能想象到她的心碎。
但另一方面来说,庄小姐胆子也是大,混进华禹,还留下了视频监控痕迹,斯珩再怎么想解决干净,最后也还是会留下隐患。
如果事情传出来,斯珩身边的人出轨,这顶帽子分分钟就能压下来。
这样等于切断了她跟斯珩间所有退路,就算斯珩有成立家庭的想法,真想选庄小姐,有这种事儿插一杠子,未来势必会遇到阻碍。
蒋临在她耳边小声提醒了几句,最后小心地拍了拍她肩膀:“不管怎么样,这里太冷了,会冻坏的,隔壁四季先给您开个套房,就近休息一会儿。”
庄静檀抬起头,眼尾通红。
也不知是冻得还是伤心的,神色还有一丝恍惚。
“斯珩是回家了吧,快过年了。”
庄静檀轻声道。
蒋临:“是,斯总要回去一趟,那您看……想回哪儿?”
声音到达她那里,需要缓几秒,像真空里传递似得。
庄静檀缓点了头,张嘴顺着说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点什么:“好,我知道了。他应该是回去相亲的吧?他也到年纪了。”
蒋临也不敢接这话,巧妙地转移了重点:“我找车来接——”
“不用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庄静檀很郑重地点头:“拜托您了,跟他说,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还没等蒋临思考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摇摇晃晃离开,手上还提着冷掉的饭。
庄静檀走到路边,把帽子一把摘下来,黑发被风吹得遮住眼睛。
有那么一瞬,她错觉心脏像是被攥住了。
幸好斯珩没让她上车,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多撑一分钟了。
安德烈不会骗她,但她的眼睛也不会骗她。
她那时虽然视线模糊,头脑发晕,可的确看见了一具受过暴力对待的尸体,脸也被伤得——
庄静檀瞳孔猛地一缩。
冬日的夕阳无边盛大燃烧,很快又要坠落消散了。
夕阳像余烬,是没有温度的。
却一路烧尽她心里。
是啊。她真的看清他的脸了吗?
他们网络通信两年,见面不过五次,最后一次是他从巴尔的摩开来纽约找她,他们本来打算一起跨年。
他说他是孤儿,又不算完全的孤儿,只是被家人放弃了。
他们处境太像,庄静檀不喜欢别人踏进她的心理领地,最终还是短暂地妥协了,跨年这种时候太孤独,拒绝怕会留有遗憾。
因为她答应了,所以才为他招致了那样的灾祸。
康子晖那群人名气在外,美国这样的地方太适合他们作恶逃脱,推出两三个作案人里背景弱的顶罪,却让孙隼、康子晖这帮核心人物溜走了。
依照身份背景排序,她本来以为,大鱼就是康子晖和支撑他的家族。整个家族里,斯珩这样未来的继承人更是对康子晖冷眼旁观,大概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但现在看来,不管是假造尸体、还是有能力挪动了真尸体,都不是康子晖的水平,他都只是罪恶的手,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大脑。
庄静檀急促地呼吸,坐在消防栓上平复了很久,最终决定先把这些谜团扔到一边,她抬手拦车,找了家酒吧。
她必须要找个出口。
一家还没到热闹点儿的闹吧。庄静檀看了会儿酒单,指尖在上面点了点:“第一排,第三排,谢谢。”
*
斯珩在斯家待了一天,斯老把他拎进书房促膝长谈,凌晨快三点才结束。
第二天,斯家老宅上门了几位客人,都是交好的世家来提前拜年了。
其中有城东展家的二女儿,被特地安排到跟斯珩相近的位置,斯黎笑眯眯地过来给斯珩倒酒,特地倒满了一整杯,斯珩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晚饭七点半开始,展余玥跟斯珩顺势聊起最近的经济形势,请教起他对投资的看法。
斯珩还没开口,手机便响了,他看了眼,挂断。
蒋临知道他回斯家,通常不会打搅他。
这时候找来,九成九是有人在作妖。
她要找他,自己不会找么?
斯珩打定主意不接。
他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对展余玥温声道:“这事我没什么想法,你可以考虑找理财人,相对保险点。”
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斯珩工作性质一眼可见,跟钱打交道打到死的生意人,话说到这份上,展二小姐自然也明白,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无奈一笑:“好的,谢谢你这么直白。”
他私人手机又响起来,斯珩对着桌上人颔首致歉,回身接起,声线冷淡:“如果是她的事,免开尊口。”
“……斯总,我是阿均的朋友啊,您前两天还来我这喝了。那个,我给你传个图,有个女生在我这喝挂了,你看看你认不认识?她手机联系人里就你一个啊。”
斯珩静默了一瞬。
“喝什么?”
“喝……喝挂了。”
“挂了就找人给她收尸。”
“……哦哦,好的。”
斯珩在最后一秒,摁了摁眉心,低声道:“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他拎起大衣,跟众人匆匆作别,斯老爷子见斯珩这样,直接挥挥手,意思是赶紧走。
踩在院内青石板路上,斯珩抬头看了眼初升的弯月。
庄静音。
有那么一秒,他怀疑她是命运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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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祝朋友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