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上旬,舒苡言迎来她的17岁生日。
生日当天,她是被自己小腿抽筋疼醒的。这强烈而又陌生的拉扯感生生将她的好梦扰乱,她的心情也从云端跌入谷底。
半晌,舒苡言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眼睛眯成一条小小的缝隙。
屏幕亮起,略有些刺眼。看清时间的那一刻,她募地清醒过来。
今天不止是她的生日,也是林伊岚回国的日子。林伊岚早在电话里提前说过今天会来陪她一起吃饭庆生,她居然睡过了……
舒苡言手忙脚乱地洗漱换衣,将披散着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丸子,照了照镜子准备下楼。
刚迈出一步,手机忽然振动了下,看了眼,q.q列表弹出许多条消息,清一色都是同学发来的生日祝福。
她来不及一一道谢,设置了一条自动回复:【谢谢大家的祝福,17岁也很开心。】
关上手机,舒苡言怔忡了下,脑中忽然有零星破碎的片段一闪而过。她顿步。
昨晚接近零点的时候,舒苡言在睡意昏沉间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韩箴打来的。她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那个名字后,骤然清醒,摁下接听键。
韩箴在零点到来前的半分钟对她说了些关心和祝福的话,又卡在零点整点对她说了“生日快乐”,而后便祝她一夜好梦,嗓音轻柔地与她道了晚安才挂断电话。
舒苡言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怔忡许久。
她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或许正如校园里流传的那般,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是那么细致入微吧?
正发着呆,宋思远过来叩响她的房门:“言言,醒了?”
“来了。”舒苡言拉开房门,宋思远已经穿戴整齐,抱着胳膊懒洋洋倚在栏杆处。
“生日快乐,小公主。”宋思远指了指她的脚下,舒苡言这才注意到,门口处,她脚边的位置孤零零摆放着一个精美的礼物盒。
“给我的?”舒苡言眼眸一亮。
宋思远挑了下眉算是默认,下巴抬了抬:“打开看看。”
舒苡言心情大好,抱起地上的盒子,唇角不自觉上扬着,一向淡无血色的脸颊难得透出些许红润。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信封和一盘黑胶唱片。
黑胶唱片就不必说了,一眼便能认出。舒苡言反倒对那只浅灰色信封提起了兴趣,手指触了触封口处的缎带蝴蝶结,好奇道:“这是什么?”
“自己看吧。”宋思远神秘兮兮。
舒苡言总觉得宋思远是不是放了什么大招,轻轻扯开上面的缎带,掀开来,里面的内容可以说是正中下怀。
信封里装着的是四张“ICE乐团巡回演奏会”的门票。
ICE其实不用多说,近期在弦乐界名声赫赫,演奏会门票可谓一票难求。同时,ICE乐团也是舒苡言喜欢了近五年的乐团。
她其实很早就想去看ICE的巡演,也曾在无聊时和宋思远提过一嘴,但由于最近学习太过繁忙,这个计划便被搁置,久而久之也就忘掉了。
但她没想到,宋思远一直替她记着。
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舒苡言笑了笑,唇角弯出动人弧度:“哥,谢谢你。”
“……”
舒苡言的反应仿佛并没有达到宋思远的预期。他怔了怔,脸上的表情瞬间垮掉,“言言,是不是不喜欢?”
“喜欢啊。”
“喜欢就这个反应?”
舒苡言噗嗤笑出声:“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兴奋得手舞足蹈啊。”
宋思远撇撇嘴:“行吧,我们言言开心就好。”
“哥,明年生日,你就不用给我买礼物了。”舒苡言扯了扯宋思远的衣袖,“其实我也不太需要这些东西,而且这门票也不便宜,你那点压岁钱,还是留着以后娶媳妇儿用吧。”
宋思远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依旧吊儿郎当,态度却认真:“你哥给你的,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独一份的,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缺席。”
舒苡言有点感动,眼眶很快有了泪意。
宋思远总是这样,平日里难得正经一回,一正经起来就惹得她感动落泪。
舒苡言正准备说些好听的话感谢他,不料宋思远忽地话锋一转:“对了,昨晚零点谁给你打电话来着?方嘉诚在群里说你手机一直占线。”
“……”
这人真是……就不能让她多感动几秒。
舒苡言怔了两秒,胡诌道:“哦,是阮漫璃。”
“我想也是。”宋思远想了想,“一开始我还猜会不会是韩箴呢。但又一想,昨晚我们在群里聊天,韩箴那小子屁都没放一句,想想应该是睡了。”
舒苡言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嗯。他看起来就挺养生的。”
“走吧,下楼吃早餐。”宋思远没再提这事,转身往楼梯口走。
舒苡言总算松了口气,她抚了抚心口,试图抚平那毫无规律的跳动。
两个人走到一楼客厅时,门外正好传来门铃声,正在厨房忙碌的张姨急忙跑去开门。
掺杂着从门缝漏进来的那股寒意,林伊岚的声音远远传入耳朵:“以恩,叫张阿姨了吗?”
小姑娘轻快的童声入耳:“张阿姨!”
瞥见门口那个清瘦的身影,舒苡言有些恍惚。
林伊岚与从前并无分别,依旧是轻言慢行、气质温婉,周身散发出的柔和气息与门外凛冽的湿冷气流形成强烈对比。
在舒苡言的记忆中,林伊岚永远都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模样,连说话都没有过大声气。
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小时候。
那时候,林伊岚总是什么事都依着舒苡言,想要什么也都会尽力满足她。相对于林伊岚的温柔,舒云辙反而对她更严厉一些,不论是学习还是各项兴趣爱好,都对她严格要求,不断鞭策她做得更好。
童年时期的记忆离舒苡言太过遥远,太多事情她都记不完全,但她却记得,小时候在妈妈面前,她永远可以任性妄为,做个长不大的小孩。
如今看见夏以恩,舒苡言就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是已经缺失掉的,再也找不回来的自己。
耳边是姑姑姑父同林伊岚、夏文韬寒暄的声音,舒苡言没太听得进去,也没注意到此刻奔向自己的那一团小小身影。
”姐姐!”夏以恩蹦跳着跑到舒苡言跟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
她回过神,蹲下身捏了捏小丫头的脸,勉强笑道:“乖。”
再抬起头,看见林伊岚朝她走了过来。
其实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林伊岚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舒苡言,直至和舒云芝他们打完招呼后,她才走向自己的女儿,细细打量着她。
“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瘦了?”她的指尖抚上舒苡言的面颊,带着冰凉的触感。
舒苡言微微瑟缩了下,挤出一抹笑容,“没有,在姑姑家反倒胖了几斤。”
怔忪了会儿,林伊岚伸手,将面前的女孩揽入怀中,掌心轻拍着她的背。
冰凉的触感穿过两层衣料传递过来,舒苡言的背僵了僵。
已经很久很久没被林伊岚这样拥抱过了,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似是感受到她的局促,林伊岚撒开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怎么了,言言?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舒苡言摇摇头,搪塞道:“就是昨晚睡得不太好,浑身不得劲儿。”
厨房里,保姆张姨正忙碌着。
客厅里,舒云芝和宋隽成则热情招呼他们落座。
舒云芝瞅了瞅厨房里张姐准备好的果盘,朝宋思远招手:“思远,冰箱里的水果看起来不太够的样子,你出去买点回来。”
“行吧。”宋思远不咸不淡地答应。
林伊岚拉着舒苡言,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从价值不菲的小羊皮包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礼盒送给她:“宝贝,这是妈妈送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祝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舒苡言看了眼包装上的品牌logo和款式,Tiffany经典款的微笑项链和手链。
她唇角僵硬地勾了勾。
怎么说呢,握在手里的实物,总归是比每个月打来的冷冰冰的抚养费有温度多了。
夏以恩原本在玄关处好奇打量着鱼缸里的鱼,闻言屁颠颠跑了过来:“还有我还有我!”
夏以恩挽住舒苡言的胳膊,十分亲昵地说:“姐姐,恩恩也祝你生日快乐,要天天开心喔!”
舒苡言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笑容:“谢谢以恩。”
“以恩,叫姑姑姑父了吗?”林伊岚一向注重礼节,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宠溺地提醒。
夏以恩立马乖乖说道:“姑姑姑父好。”
小姑娘乖巧懂事,性格也外向,很讨人喜欢。舒云芝笑了笑,掌心轻抚着夏以恩的脸颊,不自觉感慨道:“苡言,苡恩,听起来还真像是亲姐妹的名字。”
林伊岚闻言,放下手里的水杯,笑着说:“一样,又不太一样。
“以恩的‘以’字里没有草字头。”
舒云芝怔然几秒,疑惑道:“我记得……从前以恩的名字里也是带有草字头的吧?怎么后来又改名字了?”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提起这茬,林伊岚一时来了劲,语气都变得轻快几分,“你是不知道,以恩两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住了几次医院都不见好,那时候我们都快急疯了。”
“后来老夏去China town找了个算命先生,专看取名玄学和生辰八字的。老先生说是‘苡’字里的草字头不太好,潦草无福,回来后我们便商量着把女儿名字里的草头去掉了,改为以恩。”
“说来也奇怪,这名字一改啊,以恩就没再生过病了。”
林伊岚难得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话。
说完,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眼神慈爱:“以恩,这名字多好啊,是不是?”
客厅里忽然一片安静。
听她讲完夏以恩改名的缘由,以及她对自己名字的解读,舒苡言觉得仿佛被人隔空抽了一记耳光。
一时间,脸颊燥热,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苡”字潦草无福,上不得台面。
原来当初父亲给她取名时,对她所有的美好希冀,在林伊岚看来都是那样的不吉利,那样弃如敝履。
所以她把所有的福气和疼爱,都一股脑的给了自己的小女儿吗?
这些话,非得当着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地讲出来吗?可曾想过,她也会因为自己母亲的一句话而感道失落和难堪?
注意到舒苡言的不对劲,舒云芝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热一寸寸渡过去,又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似无声安慰。
半晌,舒云芝轻笑一声,机智地替她解围:“其实咱们苡言的名字,寓意也是很好的。”
“当初我弟弟给苡言取名字的时候,特意选择了‘薏苡’的‘苡’字,就是看中了薏苡生命力顽强,无畏风雨,在任何地方都能茁壮生长。”
“至于有福无福,也不是单单由名字决定的。只要心地善良,为人坚韧果敢,对人对物秉持善念,我相信,我们言言这一生都是有福之人。”
林伊岚听懂了舒云芝话语中绵里藏针的回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番话多有不妥,一口热茶差点呛在嗓子眼里,面子上一时挂不住:“是,你说的是。”
她扭头看向舒苡言,略显慌张地解释:“言言,妈妈是一时嘴快,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舒苡言实在笑不出来,见林伊岚眼含愧疚望着她,她下意识回避了视线。
目光在茶几上扫了一圈,终于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
舒苡言伸长手臂去够茶几左侧的茶壶,给林伊岚快要空掉的杯子添了些茶水:“您喝茶吧。”以此回避她的道歉。
又站起身,给夏文韬的茶杯加满水:“夏叔叔,您也喝。”
夏文韬立马接过水杯,和蔼道:“好,谢谢言言。孩子,你坐吧。”
林伊岚想要缓和气氛,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慌乱之中,她想起好友管陶发给她的舒苡言练琴时的录像,顺口问道:“以恩,苡言姐姐还会拉小提琴呢,妈妈让姐姐拉琴给你听好不好?”
偏偏一句话再次踩中雷区。
舒苡言几乎是忍无可忍,唇瓣颤抖了下,下意识就要开口辩驳,可下一秒,夏以恩忽然开了口:“我不要姐姐拉给我听,我要姐姐教我!”
小姑娘天真而又机智地化解了尴尬,大家再次松了口气。
一旁,舒苡言垂着脑袋,沉默着一言不发,舒云芝则把胳膊环在胸前,不动声色的黑了脸。
夏文韬脸上也挂不住,扯了扯妻子的衣袖,低声提醒:“以恩喜欢画画,不喜欢拉琴,你就别瞎指挥了,少说两句吧!今天是言言的生日,再怎么着也得考虑下言言的感受吧?”
被丈夫一通训斥,林伊岚显然不太开心:“对不起啊,我没往这方面想。”
客厅里,大人们转移了话题,糟心瞬间很快被抛诸脑后。
舒苡言看向窗外,恰好一朵沉重的乌云缓缓移开,顷刻间,天气晴好,光芒万丈。
阳光打在脸上明明和煦轻柔,她却觉得有些刺眼。
心头的酸楚和沉闷快要压抑不住,舒苡言强扯出一个笑容:“姑姑姑父,妈妈,夏叔叔,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得回房间赶作业了,就不陪你们说话了。”
舒云芝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做勉强:“也行,张姨已经在准备午饭了,饭好了姑姑叫你。”
“好。”
宋思远按照老妈的吩咐买完水果回来,扫了眼,发现舒苡言不在客厅。正疑惑着她去哪了,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下。
打开q.q,是韩箴发来的消息:
【思远,我刚才看见你妹妹在露台上哭了,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