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昔年

2013年7月,南茵正逢梅雨季,空气闷热潮湿,祠堂外升起袅袅轻烟,大雾弥漫一眼望不到尽头。

林伊岚身着一袭素衣站在檐下,眉头颦蹙着,一看便知心事重重。

她的目光时不时瞟向身旁的女孩,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苡言,妈妈要回美国了,明晚就走。往后,你就跟着姑姑一家人一起生活。”

一旁跪坐在黄色蒲垫上的女孩抬起头,素日平和的双眸渐渐生出冷意。

许久,檐上一滴雨水落下,在青石砖面溅出一朵水花。舒苡言收回目光,看向灵堂里的黑白照片,漠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许是几分钟前刚掉过泪,舒苡言的双眼还是肿胀的状态,眼下是熬夜过后显现出的浓重青黛色,看起来疲惫至极。

林伊岚忽地沉默,泪意在眼眶里打转。她欲言又止许久,再欲开口,却被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

宋思远穿过大厅走到女孩跟前,将手机递给她,嗓音温和:“言言,你的电话。”

舒苡言往面前的焚帛炉里扔了一把纸钱,俯身叩首,起身去接电话。

“喂?您好。”

“苡言同学,我是南大附中学籍处的赵老师。”电话里,中年男人嗓音嘶哑,“你的转学手续已经办理好了,新学期的报道时间是8月31日。你目前是被分在,我看看啊——”

电话那端传来纸张摩擦的翻页声,很快,赵老师再次开口:“你目前被分在高二(4)班。”

“原则上来说,分班表是新学期报到当日才张贴公布出来的,但你是转学生,情况特殊,我这边就提前通知了。好好准备准备,按时入学吧。”

“知道了,谢谢老师。”舒苡言轻声道谢,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老师又简单询问了几句她的近况,舒苡言如实回答后,赵老师深深叹了口气,最后以“节哀”二字仓促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电话挂断,舒苡言缓缓呼出一口气。

父亲去世后的短短几天,这两个字她已经听了太多次。一开始觉得刺耳,时间久了,内心也就麻木了。

垂着眼沉思半晌,她将手机揣进兜里,脸上依旧淡无情绪:“妈,你既然已经放弃了我的抚养权,把我丢给姑姑一家,就不必再说什么‘不舍’‘保重’之类的话。”

她看着林伊岚,一字一句强调:“是你先不要我的,不是吗?”

“既如此,您只管顾好您的新家庭,以后我们各过各的就好。”

见舒苡言语气有点冲,宋思远拉了她一把:“言言,你好好跟舅妈说话。”

舒苡言撇撇唇,依旧一副看不出喜悲的表情:“表哥,以后两年,恐怕得一直叨扰你和姑姑姑父了。”

“说的什么话。”宋思远望着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不是吗?”

林伊岚被女儿的话刺得体无完肤,呆滞地站在一旁。

一时间,觉得面前的女孩变得遥远且陌生。

转眼临近九月,夏季的燥热依旧不减半分,热浪灼烧翻涌,蒸腾在城市上空,笼罩着整座南茵城。

景星岛豪华的四层洋房里,空调冷风嗖嗖吹着,舒苡言正一件件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准备装车。

宋思远推门进来,看着地上简单两个行李箱,又扫了眼屋内七七八八价值不菲的收藏,反复与她确认: “小提琴、乐谱、磁带、唱片机,这些东西都不带走?”

“小提琴带上吧。”毕竟是爸爸在世时买给她的,用着顺手。

至于其他东西……

她望着房间里琳琅满目的陈列摆件,内心挣扎几秒,再开口已是释怀过后的淡然:“其它的,就留在这里吧。”

看着女孩决绝离开的背影,宋思远叹了口气,将置物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下来,替她收拾好装箱。

抵达澜月小区时正值下午一点,日头正盛。搬家公司只帮他们把一个个硕大纸箱挪进屋内,小物件还得自己一一归置。

舒云芝揽着舒苡言的肩进屋,和颜悦色地与她交代:“言言,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三间。女孩子东西多,隔壁那间储物室也留给你,要是累了、收捡不动了就去歇一歇,我喊哥哥帮你收拾。”

“知道了,姑姑。”舒苡言点点头,尽力让笑容显得乖恬。

宋思远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妈,你倒是帮着这丫头支使起我来了。”

舒苡言回头看了眼身后抱怨的人,只见他嘴里咬着汽水瓶里的吸管,手臂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看起来懒散又欠揍。

得亏还有张轮廓分明、骨相极佳的脸撑着,不然他这张毒舌到招人恨的嘴,在学校里不知会树敌多少。

“你这都在家躺了一个暑假了,帮妹妹搬下东西怎么了?”舒云芝戳了下他的脊梁骨,笑着训斥,“给我站直了,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得得得,你们都一个姓,你们最大。”宋思远搁下饮料瓶,顺手抱起一个收纳箱,另一只手扫了下舒苡言的头顶,认命道,“走吧,干活了,娇气的小公主。”

“宋思远,你刚碰完箱子底又来薅我头发,脏死了。”舒苡言抱了个小箱子跟上去,低声埋怨。

舒苡言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原是想薅回去,奈何宋思远两条长腿跨度太大,一步顶她两步,再加上他身形修长个子又高,她根本够不着他的头顶。

她刚踮起脚尖扬起手,就被宋思远用余光发现,大手一挥,在她头顶重重地揉了一把:“就薅了,怎么了?”

“哥!”舒苡言急得跳脚。

楼下,舒云芝在厨房切洗水果,抬头看着二楼走廊处打闹不止的兄妹俩,眼中溢出宠溺。家中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半晌,她敛起笑容佯装严肃:“宋思远,你给我多干活,少逗弄妹妹!”

话音刚落,客厅门锁转动了一下,宋隽成推门进来,瞅着舒苡言被揉得乱糟糟的头顶,一时火冒三丈:“宋思远,再薅一下妹妹的头发,今天晚上的碗都归你洗!”

“你赢了,小鬼。”宋思远轻嗤一声,用胳膊肘抵开卧室门,“放哪?”

“这一箱放储物室。”舒苡言指了指隔壁的房间,说完,又补上一个乖巧的笑容,“谢谢哥哥。”

“……”

一下午的时间短暂且忙碌。直到黄昏日落,窗外被染成一片绚烂的金晖色,两人才差不多把房间收拾好。

宋思远弯腰喘着气,额角汗珠滴落下来,他抬手擦去,站得离空调出风口进了些,“要命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杂物,女生真特么麻烦。”

“现在嫌麻烦,以后有女朋友了怎么办?”舒苡言擦拭着怀里的小提琴,顺口接了句。

听见房内的小声嘟囔,宋思远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耳廓忽然泛起红晕,不自在地转移话题:“累死了,洗把脸去。”说完便挺直身体,大摇大摆往洗手间走。

舒苡言给琴弦抹完松香膏,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宋思远竟然没有回怼她?

还没来得及思考缘由,就听姑姑在楼下喊:“言言,思远,下来吃水果了!”

“来了!”舒苡言把小提琴装进琴盒里,宝贝地抚了抚,带上卧室门往楼下走。

刚在地毯上坐下,一阵拖鞋拍打在大理石台阶上的“啪嗒”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团影子罩了过来。

宋思远在她身旁坐下,用叉子叉起一块西瓜递到她嘴边:“喏,张嘴。”

舒苡言没多想,偏过头,嘴唇微张,结果西瓜在她眼前绕了一圈,直接被宋思远丢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欠欠道:“嗯,真甜。”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耍到,舒苡言还是有些悻然:“宋思远,你真的好无聊。”

兄妹俩正幼稚地吵嘴,“叮咚”一声,门铃响了,两人纷纷转头向门口张望。

舒云芝跑去开门,看见门外的人,脸上露出慈爱笑容:“小箴来了?快快快,进来吃水果!”

门外传来一道清润的少年嗓音: “阿姨,我就不进去了,这本书您帮我转交给思远吧。”

“别客气呀,快进来,阿姨做了水果拼盘。”舒云芝热情地拉他进屋,“思远在客厅呢,书你自己拿进去给他。苡言妹妹也在,算起来,你们也有好多年没见了吧?”

听见“苡言妹妹”四个字,韩箴眼皮微抬,目光瞟向屋内那团模糊的背影,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见母亲盛情邀请,宋思远叹着气起身,往大门方向走:“唉,反正一个二个的,都比我这个亲儿子亲呗。”

“你怎么谁的醋都吃?”舒云芝拧了把他的胳膊,“好好招待你韩箴哥,我去厨房帮张姐准备晚饭了。”

屋内,舒苡言好奇地抬头看了眼,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一道高瘦颀长的侧影。

韩箴?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却又一时记不起来。

左右也不关她的事,舒苡言收回目光,继续吃水果,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着那两人的对话。

韩箴把书递给身旁的人:“帮你带的书,拿好。”

“谢了。我看看啊……卧槽,居然还有Dominic的亲签?”宋思远太过激动,一时没忍住爆了粗口。意识到他老爹还在客厅坐着,又立马捂住嘴噤声。

背后两个男生絮叨了许久,讨论着舒苡言听不懂的球赛。

她一开始没怎么在意,专注吃着果盘里的水果,不料手一抖,手里的果叉坠地,发出“叮咚”一声脆响,惊动了两个男生。

叉子向前滑出了两块地砖的距离,舒苡言苦恼地伸手去捡,却见韩箴正抬脚往屋内走,修长笔挺的身影氲在黄昏时分最后一缕霞光里。

韩箴弯身捡起地上的水果叉,递给身旁的宋思远,轻笑着:“愣着干嘛?去帮你妹妹洗洗啊。”

舒苡言呆滞了一秒,抬起头,这才顺带着看清那个人的面孔。

和宋思远的好看不大相同,宋思远的眉目间尽是锋芒毕露的凌厉,韩箴则是隽秀而又温润。他一举一动都慵懒随意,模样随和没有什么攻击性,却教人一眼难忘。

“她自己有手有脚……”宋思远刚要拒绝,眼一斜,见宋隽成正放下手里的报纸朝这边瞅,不情愿地妥协,“唉,我真服了,洗洗洗,我去洗。”

表哥走了,姑父正专注看财经报纸,姑姑在楼上收拾房间,一时间,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她和韩箴两人面面相觑。

气氛有点尴尬。

舒苡言低下头,佯装不在意地擦了擦手,余光瞥见那个人款步朝自己走来,步履轻盈:“是思远表妹吧?你好啊,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出于礼貌,舒苡言这才站起身看他,眼中含着些许茫然。

韩箴凝视她片刻,忽地伸手,隔空在她头顶比了比,又平移至自己锁骨的位置,轻笑着说:“长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