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四十八章

白烨死后,人间大雨连绵三日,天界百鸟齐鸣,杜鹃啼血七日未绝。

六年前,于泰山之中,青槐为白烨挡下豪彘一击,差点死去,白烨喂血救她。七日前,于天庭之南,她又为白烨挡下轩辕拓一击,濒临死亡,白烨再次放血救她。知晓他死后,她悲痛欲绝,倒在他怀中昏厥七日七夜未醒。

修鹤说,等他赶到之时,白烨的尸体已僵硬,双手却仍紧紧圈着她,怎么也掰不开。

七日后,她从昏迷中醒来。倚霞殿中还燃着白烨生前点的长明火,映着灼灼灯光,浓烈的悲痛感逐渐清晰起来。大把泪水夺眶而出,打在他冷冰冰的尸身上。

当年寂秋寓言过,她会丧夫,她没信。而后修鹤也推算,她会丧偶,她仍旧不信。未曾想,他们说的竟都是真的。

原来从一开始,白烨就注定会死。

看着他的尸身,她心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这个人,这个爱了她三百年的人,这个只属于她的人,再也不会于晨起醒来时调笑她的睡相,再也不会在她难过时拥她入怀,再也不会在漫漫春日里摘一朵娇艳的蔷薇别在她鬓边,再也不会……

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已坐上玉帝之位的白洛正立在她身边,看着她满脸的血泪,说:“若没人发现,你莫不是要哭死在这里?”她没有说话。她想,或许自己就这么抱着他的尸身哭死过去也挺好的。他死了,她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白洛的声音很是嘶哑,面具下的双眼红肿无比,他沉声道:“他生前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若你死了,岂不是辜负了他?”见她无言,白洛继续道:“既然他放干了自己的血救你,你总该顺着他的意,余生欢乐安泰地过,才算对得住他。”

青槐这才抬眼。也是,她总该好好地活着,才算对得起他。只是,他已经死了,她如何能欢喜得起来?

白洛问:“我弟弟的尸首,你打算如何处理?”

她垂下眼皮,看着白烨的尸体说:“你能不能教我一个可以不让尸身腐坏的咒术?我不想葬他。地下太冷,他生前孤寂了那么多年,我不希望他死后还是一个人。我就想守着他的尸身,过剩下一辈子。”

白洛听后没有说话,默许了。又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想了想,道:“你把云山异境赐给我吧,我想替他继续管辖这里。”她顿了顿,补充道:“他生前,很喜欢这个地方。”

白洛沉默很久,“嗯”了一声离开了。

入夜,她除去他原本沾满血水的衣袍,给他擦净了身子,梳整头发,换上一身新的银白色衣裳。他爱整洁,她知道。

之后,修鹤选择留在云山异境,辅佐她教她像白烨生前那样处理公务。大约是感念白烨生前恩德,云山异境的仙官仙子们都没有因为他的死而离开。这个地方还是像他治理时一样祥和。

而她,也搬到了他的倚霞殿,那里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他穿过的衣裳,盖过的被褥,她都舍不得碰。因为这些东西上,还有他的气息。她生怕自己一碰,那些独属于他的气味就会加速溜走。

先前总听人家说,爱人死后固然会心痛,但时间总是能可以抚平伤痛的。可眼见已过去一岁有余,她却感受不到分毫安慰。在一起六年,他却给了她整整三百年的爱,他早就成了她心脏的一部分。如今他的死,就像是一把利刃,硬生生把她的心劈去一块,留下一道伤口。而那道伤口,永生永世不会痊愈,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给她带来更深重的痛苦。

有的时候,她批完奏折头昏眼花地回到倚霞,映着长明灯看到白烨躺在榻上,微阖着双眼,恍惚以为他还活着,他这样闭着眼睛,仅是睡着了而已。便开始与他滔滔不绝地说自己一天遇到的各种事情,结果一靠在他胸膛上,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温度。那时她才猛然想起来,白烨已经死了,再不能回应她。锥心之痛就会再次席卷她,迫使她抱着他恸哭一夜。

转眼两年过去,她慢慢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其实想来,他虽不能再开口与她说话,不能再对她笑,不能再揉揉她的脑袋,但他这具肉身还在她身边,起码,她还能日日看见他。这样活着,就够了。

这一日,白洛提拔了一位新的神帝,需要找出白烨的印玺与对方交接。青槐翻遍了书房也为找到这印玺,只好去倚霞殿的柜中找。

自他死后,他生前的每一样东西于她来说都变得弥足珍贵。她从来都不舍得动,便从未开过他的柜子。时近午时,她果然在倚霞殿的橱柜最深处找到了他的印玺。可除了印玺之外,她也发现了两套大红色的礼服。

小一些的那套,正合她的身材。那是他出战前,为他们备下的婚服。她突然想起那个晚上,白烨抱着她说,若他胜了,就与她成婚,与她做一对逍遥道侣。春意正浓之时,他们就一起坐在庭中赏春景品香茗。夏日炎炎之时,他们就泛舟湖上采莲蓬,去田野里捉萤火虫……他明明胜了。可他,却再也不可能与她成婚了。

她瘫靠在镜边,终于泣不成声。

这一晚,她第一次梦见了白烨。梦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正是四月时候。她还是像从前一样,抱着绒球在太上宫乱窜,闹累了就跑去云书阁。白烨搁下朱笔,从袖中拿出帕子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容她肆意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听她讲一天的见闻。听她说累了,他又倒杯不凉不烫的茶水递给她,朝她笑得温煦。她拉着他的手缠他出门,一到庭中,满宫的蔷薇花都开了。

翌日清晨,她欢欢喜喜地醒来,却看见白烨的尸身静静躺在自己边上。

悲喜交集,大起大落,心中更痛。她靠在他额上无奈道:“你就这样丢下我走了,如何能叫我欢喜地活下去?我这样活着,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受折磨罢了。”

不知为何,这一夜,她又梦见了白烨。梦里是金秋十月,她处在泰山之上的倚霞宫边。她浸在倚霞宫后的那一方温泉中,水汽氤氲缭绕,蒸得她面色微红。她伸出光秃秃的手臂摇一摇硕大的桂花树,天空就拂过一朵祥云,三百多岁的白烨驾着五色云轻飘飘落下来,看着她红了耳根,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抱起,回到倚霞宫的玉屏风里。

她醒来后,忽然记起倚霞宫背后的桂花树上,有许多白烨的纸片人,便一路奔去泰山。

她飞身上树,看着那满树的纸片人,信手找了一张放在手心。

感知到她的温度,纸片人泛出淡淡红光,化作一个熟悉的十二岁少年站在树梢上,看着她道:“我听说,你是我本体的女儿?”

青槐看着他眉间的那点朱砂,看着他那身银白色的袍子,满眼是情,满脸是泪,说:“不,我是你本体的妻子。”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的本体有过妻子?”少年白烨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

她揩去眼泪伸出自己的手,指着一颗嵌着红宝石的凤尾戒指道:“你看,这是你们家族的凤尾戒指,只有族母才会拥有。”她又指了指自己无名指上的那一枚红色的戒指,说:“这是我们初夜后,你的本体于我熟睡之时戴在我手上的。我也不知它有何作用,但它,就是你的本体亲手戴上去的……你不信么?”

少年白烨满脸通红,道:“好罢。我相信你。”话音刚落,青槐已飞身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一下子哭得如同一个稚童:“你就这样离开我两年多,我真的好想你,你可知我这两年是如何捱过来的么……”

少年白烨愣了愣,他本是白烨身上的一丝灵气,作为他的一部分,本体死了,他可以感知到。想来她,应当真的很难过罢。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叹息一声道:“不哭。”

他身上,没有白烨身上的异香。其实说到底,少年白烨也仅是白烨身上的一丝灵气罢了。他总也不是真的白烨,真正的白烨,还是死了,再没有任何转机。

傍晚,她心情低落地回到了云山异境。此刻天空已浮满了晚霞。青槐坐在扶桑神木的枝干上,看着千重万般的锦绣云霞,心中愈加痛楚。

修鹤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这样,又是何苦?”

青槐靠在一根树干上说:“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修鹤想了想,安慰道:“其实当年我为白烨推算之时,发现他的大凶卦象中,还存在着一个变卦。只是当初我不敢想象将来的样子,便没继续把那卦推演下去。”

青槐抬眼看他,心中一动,道:“此话何解?”

“所谓否极泰来,公子那卦大凶,或许他的变卦中有转机呢?也许,公子能复生也说不定?”他顿了顿,道,“我可以试着再推算一次那个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