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距离白烨起兵,仅剩半年有余。这些时日,白烨一直在练琼九留下的鬼军和岳府神兵。青槐为了助他,也成日忙着练兵。
八月十五,天气炙热不过,两人便难得没有练兵。青槐独自划着一叶小舟漂在湖面上,周围芙蕖花繁叶茂,掩映了一碧天光。她翘着二郎腿,盖了一片莲叶在脸上五音不全地哼歌。忽然小舟晃了晃,一只袖长的手拿开她的莲叶,刺眼的阳光透过花叶恍到了她的眼睛。
“谁……”青槐正欲发作,剩下的话未说完,就悉数被一个吻堵了回去。她慌忙推开来者,只见白烨撑着脑袋躺在她边上,含笑看她:“你慌什么?”
“我哪里慌啦?”她翻个身抱住他的脖子又吻了回去。
十二月初七,逢大雪,天寒地冻,他们便又歇了一日。倚霞殿的地上铺上了厚厚的绒毯,青槐收了些雪水在与白烨坐在窗边煮茶。白烨躺在她腿上道:“还有四个月,你不怕么?”
“我不怕啊,”两只咸猪手熟门熟路地伸进了他衣襟里取暖,她笑着说,“我只怕冷。”
开春,四月十四,距离白烨起兵仅有一天。他说,临行前想见见他的故人们,便办了个流水宴。
今日春光大好,午时未至,一个长相与意欢极为相似的高挑青年回到云山异境。他从三清殿中走出来,束着冠,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袍子,腰间別有一管龙骨笛,裙角绘有几根绿竹,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度。他一抬眼,就看见同时从倚霞殿中走出的青槐,冲她淡淡一笑。
青槐朝他回了一礼,想来他就是意欢的兄长、白烨的故人画宜了。
午时,画宜、修鹤、白烨、青槐、白槿、白洛、鸾鸟都到齐了,他们依次坐在一条清溪边。几个小仙子在溪边,将美酒佳肴依次放入水中,由它们顺流漂去。清溪内几尾锦鲤推着盘子游来游去,其中一尾闻见了陈年酒香,突然凭空跃起,打翻一个酒盏。
溪边有一簇篱笆,这时节已缠满了蔷薇藤,不远处有一方田野,风迎面吹来,除了细细的蔷薇香气,还夹杂了些豆花香。
这一日,白烨穿了一身的白,外袍上面写满了名字。他这三百一十八年,做过普通小神,做过天将,做过神帝,曾斩杀过许多人。他的外袍上写的,就是所有他剑下亡魂的名字。
白烨举起酒盏,先是与修鹤敬了一杯酒,道:“多谢你跟在我身边这数百载。”
伏在修鹤身边嚼青草的绒球闻声愣了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直看着白烨。修鹤抬眼,他为白烨卜过卦,他知道白烨此去定当凶多吉少。他明白,白烨办这一场流水宴,只是想最后再见一面他的挚友亲人。从前为了避嫌,白烨鲜少见白槿与白洛,画宜也不得不搬离太上宫的三清殿离开白烨。这三百年,白烨活得有多累,他都看在眼里。
修鹤悲伤地垂眼,拿起酒盏一饮而下。
第二杯酒,白烨敬了白槿与白洛,他道:“我幼时顽劣,时常被父亲母亲训斥,若非姑母与兄长呵护,只怕不知要被父亲母亲打多少回了。”
白槿拿起酒杯,眼中有泪,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
白洛“嗯”了一声,眼中晦暗不明,也饮尽了盏中薄酒。他身边的鸾鸟懂他,用脑袋蹭了蹭白洛的手臂安慰他。
白烨又倒了第三杯酒,敬了画宜,对他道:“别忘了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多谢你。”
画宜亦举酒回应他,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放心。”
第四杯酒,他敬了青槐。其实他本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可到了嘴边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抚了抚她的头发,突然想起她豆蔻时的模样。她衣发散乱,就那么拉着他的手,天不怕地不怕地穿梭在人群当中。“阿槐,谢谢你。”他说。
青槐也学他一样抚了抚他的头发,笑着说:“谢我什么呀?”
“谢谢你这几年陪在我身边。”他道。
她不像其他人,她不晓得修鹤的卦是真的。她对白烨此去的凶险分毫不知,饮下酒说:“那你还要再谢谢我呢。因为我不仅会陪你这几年,以后千年万年,我都会在你身边。”
接下来的午后,这六人一兔一鸟,一直在玩乐笑闹。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开始赌骰,点数最小的饮一盏酒,点数倒数第二小的回忆一件往事。白槿一直在输,被灌得整个人搭在青槐身上,时而拿扇子扇扇自己通红的脸,接着笑了几声,酒劲上来以后,就放声大哭。
她这一辈子,其实活得比白烨还要痛苦。三百多年前被屠杀的,是她的同胞兄长,而杀死她兄长的人,偏偏又是她此生最爱的人。而今她只剩下白洛白烨两个亲人,其中一个,却又将离她而去。
白烨一直在赢,酒水洒了一地。映着这四月天光,青槐抬首看他,发现他不再似往日般待人清冷,反倒笑得明朗畅快,就像是一个寻常作宴玩乐的富家公子,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友人亲人举杯共饮,爱人依偎身侧,他此时一定很幸福吧。她觉得,这一刻,就是白烨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了。
日落后,众人皆散去。青槐喝得飘飘悠悠,攀着白烨的肩膀说:“你今天真好看。”说着就将他按倒在一丛蔷薇中吻上去。
白烨没有推开她,微风拂过丛丛蔷薇,卷起阵阵清香,掀起他心中波澜。他心中一动,突然起身将她凌空抱起走回倚霞殿。青槐抱着他的脖子,一抬眼,就看到云笼月华,漫天星子。
殿中一片黑暗,唯有金色的并蒂莲在床头泛着淡淡的光。白烨除去她的鞋袜将她放在榻上,想解开她的衣衫,却还是忍住了,仅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道:“你有些醉了。”说着放下了软罗帘帐,转身去沐浴。
她没有醉,她自己心里清楚。青槐颇不甘心地褪去自己的外袍跑去浴池,从背后抱着他的脖子问他:“难不成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不碰我了?”
他的耳根有些红,沉声背对着她道:“阿槐,再等一等,若我能在此战中活下来……”
“我不管,”她打断他说,“不管你将来怎么样,我只知道此刻的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你总是想这么远做什么?”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直接跳入池中朝他吻了上去,紧紧抱着他,分毫不给他推开自己的余地。白烨愣了愣,双手有些颤抖,熄灭了殿中的长明火。
这可能,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青槐累得迷迷糊糊,头发散乱地躺在榻上。白烨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是我此生挚爱。”
她十分困倦,往他怀中靠了靠,说:“你亦是我此生挚爱。”
白烨抱着她,给她施了个昏睡诀。他抱着睡死过去的青槐道:“阿槐,此去太过凶险,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