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黑云遮月,时雨阵阵,云山异境云厚雾浓,九座远山浸在雾里,山头仿佛与天云相接。偶有巨鸟从山涧中飞到巍峨的太上宫中躲雨,一张开巨大的羽翼,就折落几枝花数片叶,惊起丛中鸣蛙。
外头天阴雨湿,殿内温暖安适。白烨靠在枕上看书,青槐借着风雨太盛的由头赖在倚霞殿,一人一兔占了他一方床榻。这是绒球第二次有幸蹭上这六人宽的床榻,它在丝绸床单上一会儿从床尾滚到床头,一会儿又从床头滚到床尾,有时候还仗着主人威势颇胆大地跳到白烨身上去打滚。一只手落在它背上给它顺了顺毛,绒球受宠若惊地看看白烨,翻了个身朝他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青槐枕在他膝上,想起了白洛掉的那幅画,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很开朗很调皮啊?”
“嗯。”
“要是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青槐突然感叹道,“我很想看看小时候的你,陪你一起长大。在你高兴的时候与你打闹,在你难过的时候抚平你的伤痛……”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一日之间变得沉默寡言,一个人独自承受仇恨,连见一面自己仅存的亲人也要小心翼翼,他这三百年,得活得多孤独多痛苦?
白烨挪开书看她,抚了抚她的脸颊说:“我亦想早些认识你。”这样他就可以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不必在人间流浪那么多年。
青槐拉住他的手臂,在他的手心里吻了一吻。她坐起身,隔着他的薄衫沿着他的手腕、手臂、肩膀吻到了他的脸颊。
上一刻还在白烨身上打滚的绒球,十分识相地蹬着腿一路跑了出去。
白烨捧起她的脸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道:“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我族人的忌日,你随我同去一趟倚霞宫罢。我的父亲、母亲都葬在那里,你我在一起这么久,我总该带你去见见他们。”
“好,”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起兵?”
“来年四月十五,我想再看一次新开的蔷薇花。”他看着她,眼中晦暗不明,道:“阿槐,若我死在那场战事中,你葬我前,记得剪一缕你的头发在我手中。待我入葬后,在我的坟上种些蔷薇……”
她打断白烨,有些不满道:“你怎么那么悲观?就不能往好处想想么,要是你胜了,又当如何呢?”何况,他若死了,她也不会独活,如何来为他剪发种蔷薇呢?
他拥着她说:“若我胜了,就让我的长兄白洛来做玉帝罢。到时我就与你成婚,我们可以在云山异境做一对逍遥道侣。春意正浓的时候,我就与你坐在庭中赏春景品香茗。夏日炎炎之时,我们就白日泛舟湖上采莲蓬,夜里去田野里捉你想要的萤火虫……”青槐也抱着他,接口道:“秋风来的时节,我们就去其他几座山上采成熟的果子吃,冬天了,我们就在殿里焚香煮茶,看云山雪景。”
她想了想,愈说愈高兴,“还有还有,我长这么大,才去过姑苏、临安、临川等寥寥几处地方,我还没看尽天下山川是何模样。我还想与你到人间四处游历,沿途帮些穷苦百姓,看一看高原风物,赏一赏大漠风光。哦对了,到时候你别宅在宫里不肯出门啊,另外,我们出去的时候,你的钱得由我来管,你的花钱速度可不行……”
白烨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心里却愈发难过。因为当年,修鹤曾给他卜过一卦,结果是大凶,他很怕她会失望。
殿外雨声不断,蛙鸣声声。他吹熄了长明灯,青槐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已甜甜地入睡,白烨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紧紧拥着她,心中分外烦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抱着她多少次,若是他将来死在战场上,那她可怎么办……
他不希望自己的事情牵连到她,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让她免受此难。就算他死了,也要为她筹划好一切,让她能在自己死后幸福顺遂地过完一生。
八月初十,天气尚闷热。白烨携着青槐来到泰山深处。倚霞宫比一百六十五年前更为荒芜,庭中花木丛生,杂草已长到数丈高。这些植物完全高过青槐的视线,倘若不是白烨在她身边,只怕走两步她就能迷失在此处了。
今日天气虽热,但因着此处荫蔽,倒格外凉爽。草丛中时而有胆大的野兔跑过,青槐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正惆怅着,眼前突然跑过一只小刺猬,于是她又去抓小刺猬,小刺猬一滚,消失在了草堆里。她正想往深处走,突然碰到一个冰凉物什——一条青蛇抬起半个身子杵在她手边,青蛇被她吓得一愣,立刻伏下去游走了。
当日在第八座云山遇见的那条青蛇显然给她留下的深深的心理阴影,青槐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尖叫:“啊——”叫声惊走了树上飞鸟。
只见白烨闻声穿过身,本以为他会说“为何如此不小心”、“你怎么了”之类的话,他却直接抱起她让她跨坐在自己肩上。青槐受宠若惊道:“你干嘛呀?”说着放眼四下,觉得整个视野都开阔了。
“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深山,我害怕之时,他便会让我坐在他肩上,带着我走。”他道。
她想起来,从前在四处流浪的时候,她常常会看到有父亲让自己的孩子骑在自己肩上。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感到很羡慕很心酸。她从来都不配得到这些。后来慢慢地见多了,便习惯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悲剧。天伦之乐,父母亲情,朋友友谊,男女爱情,她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拥有。
青槐顺从地坐在他肩头,信手摘下一棵蒲公英,轻轻一吹,种子便纷纷扬扬地飘散,有的落在泥土里,有的飘去远处,有的散在她与白烨的发上衣上。想起了当年修鹤将白烨比作慈父的话,她当时还觉得荒唐,现在看来,竟发觉修鹤的比喻十分在理。她笑道:“你这样待我,把我宠坏了怎么办?”
“我很宠你?”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向来仅是单纯想着待她好,每次见她笑得开心,他心里也会很欢喜。他想了想道:“那我再宠你些,以后任谁待你好,你都会觉得他们不如我了。”
她坦诚道:“在我眼里,本来就是谁都不如你啊。”
白烨带她绕过几处宫室,来到一处朱红色的宫门前。她从他肩上下来,拉着他的手随他推门而入。
整座庭院偌大无比,种了几棵槐树,全部都是坟。青槐大致数了数,起码有上千个坟冢。他道:“当年战事突然,许多族人或身死神灭,或坠落人间,尸首已无迹可寻。”
一个上古神族竟一朝倾覆,尸体可以被找到的族人仅能被埋在这方寸之地,尸体无法被找到的至死都无法叶落归根,实在让人慨叹。
青槐跟着他走到一处坟前,过了这许多年,墓碑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只可依稀辨出一个“霞”字,想来这就是先帝和碧霞元君的墓了。此处的坟上一根杂草都没有,每一个碑前皆放有几盏薄酒,摆有几支白花,应该是白洛与白槿来祭拜过。
白烨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壶酒,倒在盏中置于墓前。他在墓前静静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人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应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罢。看着他的模样,青槐心里觉得无比难受。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父亲,母亲,这是孩儿将来的妻子。”他与青槐一起在坟前拜了三拜。
他接着道:“如今孩儿兵力充足,在朝堂之上已能与轩辕氏成分庭抗礼之势。来年四月十五,便起兵复家族之仇。只是轩辕氏狡诈,或会留有后手,孩儿此行凶险未知。如若功成,便让兄长即玉帝之位;如若战败,便是孩儿不孝。”说完,他又拜了三拜。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祭拜他的父母族人了。
看着碧霞元君的坟冢,青槐心头有些疑惑。她清楚地记得白烨与她说过,碧霞元君与他签过一份灵犀契约。如今看来,那份契约的内容应当是要他起兵复灭族之仇。
白氏一族倾覆,白烨定会报仇,战胜战败,都是情理之中。但,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碧霞元君还要多此一举与他签下这一份契约?这契约一签,就意味着白烨一旦战败未能成功雪恨,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永生永世像沉苑一样被困在云山沼泽,受尽折磨,一点退守的余地都没有。
斯人已去,不可复生。天下正常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好,就连白槿这个做姑母的都支持白烨不起兵,先保全自身。白烨是碧霞元君的亲生儿子啊,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碧霞元君的行为,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待白烨阖上朱红色的宫门,青槐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靠在他胸膛上道:“不要难过,从今往后你不再孤立无援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