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一章

七月初一,天宫举行封将典礼。

卯初,天尚未亮全,绒球准时醒来,踩着两个小前爪把青槐从梦里蹬醒。两个粉衣小仙子拿着按照仪制做的衣饰进来,一个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一个给她施脂描眉。青槐昏昏欲睡,镜子里的自己愈发模糊。两个给她打扮的小仙子惊呆了,这人竟然直挺挺地坐着也能睡着。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再一次被绒球蹬醒。此时她已头戴镶金冕冠,换上了一身明黄的礼服,拖在地上一丈有余,背上还以赤色并金色丝线绣有龙纹。她摸摸脸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个对自我外貌有着清醒认知的人怀疑,这两个小仙子趁她睡着的时候,没有给她上妆,而是直接给她换了一个头。

她又打了个哈欠磨磨蹭蹭地走出去,只见白烨正坐在庭中悠悠地喝茶。青槐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这么早,你怎么起得来?”

白烨:“昨晚失眠了,一直没睡。”

青槐又问他:“为什么会失眠啊?”

白烨不紧不慢饮下一口茶答道:“茶喝多了。”

青槐:“……”

辰时,诸神仙齐聚。凌霄宝殿乃是天庭宝殿之首,宽敞巍峨。第一次钟声响过,大殿寂寂。阶下立有两列人,左侧一列为神,右侧一列为仙。第二次钟声响过,神帝仙帝并肩而入。神帝白烨以银冠束发,一身五彩丝凤纹攒花藏青朝服,手持一柄玉如意仪态万千地走到左侧首位;仙帝东王公头发皓白,一身绣金龙纹红色朝服,手中亦持着一柄玉如意走到右侧首位。

第三次钟声响起,青槐一身礼服走出仙列,三跪九叩行了个大礼跪在阶下。玉帝从一个仙官手里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战袍,上头压了一枚玄色的兵符。他端着赐给青槐,声音还是一样和蔼:“丫头,起来罢。”

隆重的乐声响起,奏得是《万神临坛》。青槐起身,除了神帝、先帝,周围神仙齐齐跪倒。青槐表面上绷着脸,心里紧张得恨不得拔腿就跑。她觉着,自己仿佛前一天还是一个受人嫌恶的小乞丐,现下竟能受诸神仙朝拜,真是风水轮流转。道教有一个词为“否极泰来”,讲的就是如今光景吧。

礼成之后便是午宴。青槐的座位仅次于玉帝,如此安排,玉帝摆明了是要告诉白烨这是他的心腹。

一拨一拨的貌美仙子进来奏乐舞蹈,青槐边看着美人跳舞,一边不断地接受别人的敬酒,半个时辰,头已开始晕了。一边的玉帝看着她,关切道:“丫头,有些醉啦?出去吹吹风罢,不必拘束。”

她应声飘出去,来到一处花叶旺盛的庭中。眼下日光正盛,她往树荫匝地处走去,一片翠色映入眼帘。方才看了浓艳的美人太久,有些审美疲劳,她飘飘忽忽找了张椅子坐下,经微风一吹,灵识一片清明。

不知何时,一个身影跟了出来,自顾自在她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一只纤纤玉手递过来一杯清茶,“妹妹就是刚刚封将的女仙吗?”

娇滴滴的声音把青槐的汗毛惊起来几根,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姿容出众的青衣女人坐在边上。这人她不认识,怎么随随便便就喊她妹妹啊?算了,头晕,不想与她计较,青槐点点头。

对方似乎格外想与她搭话,道:“我听说,妹妹与神帝交往格外密切,一直被他养在太上宫里。”

青槐听着,觉得对方整句话的用词都让她十分不爽。本来想与她争论,但是头晕,不想多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醒酒茶,只道:“不用叫我妹妹,叫青槐就可以。”

也不知对方是情商太低察觉不到她现下不想理人,还是明知而故作不知,继续道:“其实我听说,神帝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在凡间历劫时与哪位仙子生过一个女儿。”

青槐一口茶喷出来,这个她当年不小心造出的谣言,居然能流传一百多年?她脸色登时有些难看。看来白烨的名声被毁,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她。听到这里,怀里的绒球亦竖起耳朵,似乎很感兴趣。尚未来得及愧疚,对方又抚了抚她的背,关切道:“呀,青槐姑娘你也不必如此伤心。我想神帝那样一个不近女色的人,当年一定是用情至深,才会与对方生下一个孩子。他应该记挂着她很多年罢,听说一百多年了,都没与任何人亲近过。”她叹口气继续说:“想来他应当也是独居一百多年了,太过寂寞,才会与你亲密些,好缓解这孤寡无趣的生活。”

听到这里,青槐眯眼看她,意识到这个青衣仙子好像是来挑拨离间的。她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大的性子,如何能容得下有人跟她挑事?此等小白莲,乃是她生平最厌恶的一种人。便靠近她道:“你是不是喜欢白烨啊?”

青衣仙子的脸一红,没有说话。青槐便又靠过去些,暧昧道:“你闻闻看,我身上,是不是有浓烈的他的气味?”

对方刚刚变红的脸,唰的白了。

她不依不饶道:“不瞒你说,我平时常常夜宿倚霞殿。说来,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似乎从未在他身上闻见过别人的气味。”见青衣仙子张了张口还想来事,青槐堵截道:“其实,一百六十多年前与他历劫的那个人,是我。原来他记挂了我这么多年么?我好感动。至于我们的那个女儿么,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青衣仙子的脸色又由白,变到青,拿帕子掩着脸哭哭啼啼地跑了。青槐觉得非常无奈,这世上总有些人啊,自己想造孽没成功还有脸哭。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也不该想办法抢别人。要是每个人都活得跟她一样通透就好了。

正欲喝茶,突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你好像很喜欢损我清誉。”

白烨往她身边的位子上坐下,她扶着脑袋道:“啊呀,我喝醉了,我不清醒。”

说着,一个发簪海棠的白衣女人朝他们缓缓走来,不客气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看着他们道:“呀,真巧,能在这里遇见你们。”

青槐语塞,心说哪会这么巧,肯定是你主动跟来的吧。这么多时日不见,白槿还是一点没变。

白槿摇着扇子,看着青槐笑道,“我如今该叫你小淮呢,还是小槐?”

青槐没说话,她这意思,是已经弄明白他们回到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是,白槿那么聪明一个人,想来即便青槐在回到一百多年前时谎报了自己的名字,但她的长相还是无甚变化,因此从白烨第一天把她带去见白槿的时候,白槿心里就应该有数了。

尚未等青槐说话,白槿发现淮和槐两个字在语音上来说无甚区别,便转移话题,突然认真起来道,“小槐,我难得出来一趟,趁此机会,想单独问白美人些事情,很重要。多有得罪。”话音刚落,便一挥衣袖,封闭了青槐的听觉。

这是他们的隐私,青槐也不想打听,由他们交谈,自顾自挪开眼睛看风景。她发现天宫与太上宫风格完全不同,白烨追求道法自然,太上宫花木杂生,只偶作修饰,有古老自然之趣。而玉帝则是讲求等级严明,天宫的每一处布置皆透露着威严,就连这小小深庭的格局都十分规整,一草一木都有宫人打理,树木无一根多余枝桠,芳花无一片残腐花瓣。

沿着一路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数过去,两侧皆有八十一朵夏杜鹃、八十一朵白杜鹃,连过去的小池塘波光粼粼,里头正正好好落了三十六片花瓣,她顺着抬眼,恍惚看见树后掩映着一个身穿道袍、手抱拂尘老者。察觉到她的目光,老者转过头来,白发白眉白须……这老者,是寂秋?他朝青槐抬眼,淡淡一笑,黑色的瞳孔突然化作太极图的模样。

青槐一愣,竟然恢复了听觉。尚未反应过来,白槿与白烨的对话就飘到了她耳朵里。

只听白槿道:“你为何要刻意设局带小槐回到一百多年前?”

刻意……设局?!

她再一愣。

白槿的意思是,其实白烨带她回到一百六十五年前,并非偶然,而是白烨有意为之?太上宫、沉苑、木偶、白烨、灵犀契约……先前发生过的一桩桩事情都浮现出来,她突然厘清了思绪。

整座太上宫都有白烨的法力镇压着,纵然沉苑的木偶非鬼怪,但只要它进来了,白烨定然会有所察觉,也就是说,沉苑进入太上宫这件事,是白烨从一开始就默许的。

倚霞殿与檀香殿距离最近,青槐在檀香殿遇到沉苑的木偶感到害怕,第一个可以容她躲藏的地方,定然是倚霞殿。所以那一晚,倚霞殿才会刚好灯火通明,所以那一刻,白烨才会刚好出现在她面前。

白烨也会“拟人”这一项法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白烨其实很早就猜到了当日闯入太上宫的就是沉苑的木偶?他明明与玉帝不睦,却刻意连夜赶赴天宫将此事禀告玉帝,为的就是让玉帝把查清此事的任务交到他头上。

他说过,他曾与他的母亲签订过一份灵犀契约,所以他很了解灵犀契约。且白烨了解许多关于琼九的往事,这就说明,白烨很可能从知道沉苑失踪且没人找得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就猜到了沉苑的失踪是因为签订了灵犀契约。

原来回到一百多年前这事,是由他顺水推舟而成。所以他要回到一百多年前的原因,必定不会是为了查案,而是要为了另一件事。玉帝忌惮他又多疑,所以他必须要先为回到一百多年前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而玉帝本人的命令,就是不令玉帝起疑的最好的借口。

那另一件事……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