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三十九章

陈三挡在前头道:“将军你已重伤,军中不可无领袖,先走!”

青槐推开他迎下满真将领一击,右腿的伤口再度裂开,她来不及多想,“你打不过他,闪开!”

陈三想挡在她前头,说:“你对我娘子有恩,我不能看着你受伤。”青槐将他一掌推开,道:“你放心,仙没那么容易死。你打不过他,不要叫我分神,走开!”她挥剑再击满真将领,脑中不断回忆着白烨与她说过的话:敌强我弱之时不可蛮攻,应蓄势待发,找到对方破绽,一击即胜……

陈三去抵挡其他兵卒。青槐观察着满真将领的招势,发现他在前进时,左脚迈步并不稳,应当是腿上有陈年旧疾。他挥下一剑,青槐弯腰躲避,伤口扯痛无比,她咬牙顺势拿剑往他左膝下六寸位置刺去。

嗤啦,带血的剑□□。满真将领一时站不稳,左膝跪地。就是这一刻,青槐一剑朝他后脑刺去,血随着拔出的剑喷溅而出。

“满真将领死了!”她大声道。

群龙无首,敌军瞬间乱作一团,甚至有几个想上马逃出城。她的军队一下占了上风,不出半个时辰,满真全军覆没。

她一剑插在地上强撑着不倒,喷出一口鲜血。

四下寂静。午后阳光正盛,映得地上流淌的鲜血反着光。首次战斗的青槐看着这满地尸首,突然想起了琼九。琼九当年也是看着满地尸首,一阵晕眩才跌下泰山。她心中忽然觉得无比愧疚,浓烈的悲伤与同情在她心头徘徊,这就是,所谓悲悯之心?

敌军全部都灭了,我朝军也损伤大半。她异常难过,其实我军与敌军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些人,有的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参军,有的是迫于生计参军,有的则是被迫参军……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都只不过是国与国利益的受害者而已。国再富,但只要战乱不停,他们的生活就始终无法得到保障。

只要赢了,统治阶层就不会受到影响。但只要输了,这些底层的普通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腿上的剧烈疼痛逐渐不那么清晰起来,她感到很晕,眼前愈来愈黑……

结束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躺在营帐之中。

营帐中火光跳动,温暖而不刺眼,那是白烨的长明火。他能用神力了?那就是战争结束了吧。

白烨坐在她枕边,她现下就躺在他腿上,身上已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垂眼,身上的伤,除了肉还没长全的那些部分,其他的已都好了。每次她受伤,他都会直接用神力来医好她,不让她受一点痛。她往他怀中又贴了贴,两行眼泪流出来,“我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一只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背,“我明白,”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自己变强了,才能保护更多的弱者。”

不晓得哭了多少时候,等她情绪稳定之时,白烨的衣裳已被她哭湿一片。她想起了与她同住一个营帐的陈刘氏。他们在外人面前太过亲密,似乎不大合适,便起身环顾四周,却没在营帐里发现第三个人。

她皱了皱眉,披上外跑走出军营。现下已是黄昏时分,士兵们正在清点尸首,已统计到的,是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人。现下地上还横着许多尸体,尚未清点完毕。一个女人在尸体堆里翻找着,青槐停下脚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她把陈三推开后,陈三就去对抗别的士兵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现下军队活下来的人不足十万,那么陈三会不会……

青槐快步走过去,那个女人果然是陈刘氏。应该是战事结束到现在,她一直没等来丈夫。

她不断在尸体边走来走去,眼中已溢满眼泪,突然,一个尸体堆里伸出一只手,一个黝黑的人费力爬了出来。“当家的!”陈刘氏大喊一声跑过去。

青槐召来两个士兵,想抬他去救治,陈三却摆了摆手:“别叫啦,其他的兄弟们还有伤呢,大夫救不过来……”他趴在地上,说:“我快死了,我知道。我想跟我娘子说会子话。”她这才发现,陈三已少了一条胳膊,正汩汩冒着血,头上有一个血窟窿,腿上插了一根矛,横穿他整条腿。再好的大夫遇到这种情况,应当也回天乏术了。

听他这么说,陈刘氏的眼泪从两眼中倾泻而出,她抱着陈三的肩膀哭道:“都怪你,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去参军,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参什么军呀!你参什么军呀……”

陈三的声音有气无力,“娘子……你爹是乡绅,我家几代都是贫农,我配不上你。你嫁给我以后,每天都要为了柴米油盐发愁,我舍不得你受委屈哇。”他很累,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想着要是能在这里挣个军功,要是运气好,提一提军衔,就能配得上你了,你也不用再成天为钱发愁啦……可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

陈刘氏打断他,眼泪与他身上的血浸在一起,“我就想你好好的,日子再苦,跟你在一起,你对我好,我就开心。我不要你参军呀……”

陈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家里怎么样了?孩子们乖不乖?”他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话。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就要死了,陈刘氏抹去满脸的眼泪,开始与他说起来:“你临走的时候呀,阿庄准备娶媳妇啦,是邻村的王家姑娘。昨天是小二生辰,他现在也有十三了,很勤快,每天都早早跟阿庄去田里干活,是个好孩子。还有丫头……”她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希望丈夫能走得安心些,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就好像陈三还没有去参军,他们还是像寻常一样在院子里,他在舂米,她就一边摘菜一边与他话家常。

“女儿肖爹,丫头长得黑黑的,跟你很像。我出门的时候,丫头已经掉牙了,老人都说,下面的牙要丢到房顶上,以后孩子才能顶天立地,我就把它丢到房顶上。她上面的门牙也换了一颗,我一直随身带着……”

陈三已没了气息,他脸朝着地,青槐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想来,他最后一刻,应该笑得很幸福吧。陈刘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说:“老人们还说,女儿的下牙,要给爹收着,以后才能嫁到好人家。”她想把那个小纸包放到陈三手里,却发现他的身体已慢慢冷了下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战场上,倦鸟鸣叫着归巢,整个军营都在庆祝战功。各地的家乡民谣传入耳中,陈刘氏抽动着肩膀,终于泣不成声。

陈氏夫妇的悲剧,触动了青槐心底的一根弦。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白烨身边,又哭了很长时间。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已躺在檀香殿的大床上。

她开门出去,外头星子漫天,一阵阵浅淡幽怨的清香扑面而来,她跑到长生池畔。只见楚楚月光下,一朵朵并蒂莲簇拥着中央一朵金色的并蒂莲含苞待放。

连哭两场,经冷风一灌,她的头有些痛。看着这朵金色的并蒂莲,她想起了很多人,陈三、赤松子、女娃……最后一个是白烨。

陈氏夫妇的爱情是悲剧、赤松子与女娃的爱情是悲剧、两个狐女的爱情是悲剧、唐祁与琼九的爱情是悲剧……十四岁到十九岁,她见到了太多的爱情悲剧。而自己与白烨也是两情相悦,却能这样毫无波折地在一起,何其幸运?思及此,她马上去往倚霞殿,花明月暗,夜色太浓,沿途还栽进了一片蔷薇丛中。淡粉色的裙角一卷,扬起片片蔷薇花瓣。

殿中还亮着灯,白烨尚未歇息,穿了一袭睡袍正靠在玉芯蚕丝软枕上看书。青槐提着裙子推门进去,一双绣鞋一扔,翻身爬上他的床榻,按住白烨的肩膀就吻了下去。

她压在他身上,白烨虽对她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略有些惊讶,却没有推开。厚厚一本书落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回应。青槐刚解开他的衣袍朝他胸膛吻去,白烨就翻了个身将她压住,不让她进行下一步动作,道:“你伤未好。”

她这才停住手,抱着他的脖子,不知是预感到了什么,还是在为陈氏夫妇的事心酸,她看着他那双满是伤疤的手说:“你在泰山伤了一双手,而后又为了我,再不能变成凤凰,我好心疼。”

若无那两朵蓬莱灵植,大概他现在,还留着满身的疤吧。

白烨静默片刻,道:“我的家族中,流传着一个关于凤凰的传说。”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的祖爷爷,是伏羲身边的一只银白色的凤凰,也是天地灵气孕育的第一只凤凰。可事实上,”他把她拥在怀中,继续道,“真正强大的凤凰,应该是赤色的,身上有五彩花纹,而非通身银白。凤凰浴火而死,涅槃重生,就会由银白色转变为赤色。”

“只是我的整个家族,从未有人成功涅槃过。这个传说得不到证实,便被大家认定为谣言。”白烨说。

他看着青槐道:“阿槐,你相不相信这个传说?”

他虽现下原身被三昧真火焚毁,但他骨子里的血,还是属于凤凰一脉的。或许白烨有一天真能涅槃,化为第一只赤色的凤凰?青槐点点头,坚定道:“信。”

白烨在她额上吻了吻,起身吹熄了长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