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成元元年年四月廿一。
向上天祷告的,是一个刚刚上位的小皇帝,才十五岁,叫宋仪德。
小皇帝他爹荒淫无度,沉溺后宫,十日里有九日都不上朝,剩下一日难得上朝,还要冤枉个把忠良。如今总算死在了某位后妃的温柔乡之中,把一堆衰败国事丢给了宋仪德。冤大头宋仪德刚刚登基,就开始给他爹收拾烂摊子。
现下国库空虚,朝臣多昏聩之辈,沿海地区倭寇常袭,山区多生强盗,边境的满真小国瞅准这个空挡子,一路猛进,两个月就攻下两座城池。小皇帝成日成夜埋首国事,不过登基个把月,头发已白了一半。他终于顶不住了,这才向天祷告。本想着历朝历代祭天都无甚结果,这位无神论者小皇帝也仅是走个形式,谁晓得,上天还真回应他了,活生生把他逼成一个有神论者。
青槐刚到凡间的时候,尚不清楚具体状况,在御花园中看见一个穿明黄龙袍的男人匆匆朝御书房走去。心说这皇帝也太勤政了,这满头白发,想来起码应该有四十岁了罢?不过这脸生得倒是真年轻。
“你应当已是不惑之年了罢?看上去倒像三十来岁,很是年轻啊。”青槐寒暄道。
宋仪德登时面色难看,道:“这位仙姑,朕今年十五。”
青槐:“……”
她默默地回了寝殿,再没与一个人谈论过年龄。
成元元年四月廿三,这是青槐挂帅的第一个夜晚,白烨则担了个军师的职。此刻,她正并另几个副将在营帐中分析战局。
据线报,目前的状况是满真国共派了二十万大军来攻,本国虽有一百二十万兵马,但兵力极为分散,有近一半的数量都被掌控在地方藩王手中。小皇帝认为他们天神下凡战斗力肯定很强,所以只拨给他们十万兵力,周边藩王的兵力可作援军。
对小皇帝来说,这已是必胜的局。但对于青槐来说,却有些尴尬,因为玉帝明令“以凡人姿态”。也就是说,在这战局当中,她只能靠谋略,不能靠仙术。
其实照理来说,这仗确实不一定难打,毕竟有白烨这么个深谋远虑的老手,只要上下齐心,合理调配胜算是很大的。但她认为,这“合理调配”未必有那么简单,因为天高皇帝远,周围的藩王,未必会愿意牺牲自己兵马。所以说,他们确定能用的兵马,实际上只有十万。
白烨去军营中查探完兵力回来,带来了一个更令人头疼的消息。由于前代积累,国不富兵不强,宋仪德拨给他们的兵里,有起码三成都是老弱残兵。
青槐沉默了很久,觉得自己同时被天上地下两个帝王坑了。
他们要用七万的兵,来对抗二十万的敌军。此番对战,只能靠巧取。
帐中烛火跳动,一直到戌时,白烨定下第一步决策:放出消息,说皇帝亲自祭祀,得到上天感应,派天神来助。青槐知道,他是想先扰乱对方军心,她也想过这一步,但,她对此尚有疑虑,说:“可玉帝的诏令中,明确说了要让我们以凡人姿态来打这场仗。”
“嗯,”白烨看着她道,“他只说让我们以凡人姿态来打仗,却并没有禁止让敌军知道我们的身份。”
她一时语塞,白烨这样,算是通过咬文嚼字的方式打了个擦边球?青槐感叹一声,果然还是要多读书啊。读书多了,连最高统治者都拿不住他的错处。
青槐沿着他的思路继续谋划,让一个副将组织军中将士,连点几日的营火,载歌载舞三个日夜。这样做,一来可以鼓舞我军士气,二来敌军发现这里本应处弱势的士兵却毫不顾忌战事,就更容易相信上天派了神仙助阵,敌军军心定然会动摇。此外,敌军起疑,十有八丨九会先派一小队兵马前来查探。是故她还安排了两支军队埋伏在周围,化妆成鬼怪模样,一出现就立马拿下,只放一个半死不活的回去。
计谋一定,众将散去。白烨留下来给她换草药,大约是他的缘故,才一天过去,她身上的肉一开始重新长起来了,有些发痒。
他还是遮着眼,手在纱布和药草间挑挑拣拣,突然开口道:“你学得很快。”未等青槐回答,他又道:“将来你有了兵权,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站在我的对立面,与我兵戎相见。到时我该怎么办呢。”他没有问她,他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静默片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道:“不会有这一天。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他垂首,“嗯”了一声,便出了营帐。
经他一问,青槐无法安睡,便也披上衣服走了出去。白烨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难道他真的要……她深吸一口气,春日夜寒,稍带凉意的风钻入鼻腔,冻得人有些哆嗦。她了解白烨,他要做那件事情,一定有他的苦衷。
白烨庇护她这么多年,给她尊重和爱,教她修习,于她来说,这个人已经不仅仅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朋友,是她的亲人。他要做什么,她都愿意支持他。想来反过来,若有一日她也要去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即便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白烨应该也会像今天的她一样,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吧。两个人既然在一起了,不就应该彼此守护么?
正欲回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营帐边上跪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粗布衣裳,正被几个士兵押着,跪在一个副将前头。
军帐中如何会出现布衣女人?青槐迎着火光走过去,只见那个女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还哭得满脸是泪,问:“怎么回事?”
副将说:“方才两个士兵发现此人在营帐外鬼鬼祟祟,怀疑是敌军细作。”
敌军怎么可能会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当细作?这马上就会被识破,敌军不会如此愚蠢。所以这个女人,应当有其他目的。青槐看她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那个女人颤颤巍巍,头也不敢抬,道:“民妇……民妇是来寻夫的。”
她大概没想到会直接与将军对话,紧张得说话都不利索,盘问了半个时辰,青槐方听出前因后果来。
这个女人是乡绅之女,姓刘。她的丈夫叫陈三,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十多年前,这两个人相爱。陈三没有钱,向刘家提亲的时候,卖了一亩田。刘父看陈三老实,便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国难当头,陈三就参了军,长途跋涉来到此处。
战场上烽火连天,陈刘氏舍不得丈夫,她只想要丈夫平安。左思右想,就一直悄悄跟在军队后面。有时候她就扮作周边居民,有时候就躲在远处的树林子里,饿了就在地上胡乱抓一把草吃。也是她运气好,一路上都没遇到麻烦,至今夜才被发现。
说着说着,陈刘氏就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连自己该用什么称谓都忘了,“我担心他,所以一直跟着。你们,能不能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平安我就放心了……”
副将沉默着没说话,青槐却可以理解她。知道自己所爱面临着危险,总会心神不宁,就算再危险,也想陪在对方身边。便问:“陈三还活着么?在哪个营里,带过来。”
副将还在怀疑陈刘氏身份,提醒道:“将军……”青槐打断他:“无妨,她的话应当不会有假。”一个人嘴上说得再好,再容易蒙蔽人,眼神和自然的肢体语言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她可以与陈刘氏感同身受。陈刘氏,只是想知道丈夫是否平安而已。
营地火光通明,队伍里有许多兵士已经辗转连战几月,苦不堪言,而今突然得了青槐命令,要大肆庆祝,士兵们皆欢呼雀跃。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唱歌,有的是军歌,有的是家乡民谣。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月华枝满,大约许多士兵,都在思乡罢。
她不禁想起自己读的史书,汉朝武帝时期帝王雄韬伟略,国家升平昌隆,但相比之下最受百姓欢迎的皇帝,却不是汉武帝,而是汉文帝。因为文帝时国库尚虚,文帝又性情温良,当政时期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国虽穷但少战乱,百姓得以安居。
其实历朝历代,皇帝们讲究的往往是国富而非民富,打仗实质上是打钱,这些钱,归根到底,都是百姓身上的羊毛。国家之昌盛,是建立在普通人的尸骨上的。这些离开家庭远赴战场的兵士们,百年后也仅是史书上一个名字而已,甚至连名字也不会被留下。没有人会记得这些普通士兵的付出,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士兵家人们的情感。历史的夹缝里,都是这些普通人的血泪。
她理解陈刘氏,也同情陈刘氏,她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彼时方才跑去营地里找陈三的士兵带着一个人回来了,那男人黑而瘦,长得很显老,一看到陈刘氏,颤抖着嘴唇说:“你怎么……跟来啦?”
陈刘氏眼中擒着泪花,说:“我担心你啊,谁让你一声不吭来参军了?”
夜已深,青槐没有再看下去,想来这个女人跟了几百里路到军营里,将她送回去是不可能的,便吩咐副将:“安排她跟着军队吧,跟着伙夫打杂,晚上可以同我住一个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