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四月暖风过境,天气愈发和暖,倚霞殿前的花架上爬满了蔷薇藤,绿色的枝叶间开满了深深浅浅的花,自然形成一个屏障,笼出一方清净地。

修鹤在那一块地方摆了一张玉桌、四张玉凳,供白烨在此处饮茶赏花。青槐坐在玉凳上,看见一对大如团扇蝴蝶在拇指大的小粉花前飞舞,莫名有趣,一个人盯着花架傻笑。

经一个月的疗养,白烨虽再不能化出凤凰原身来,伤却已好得差不多,许多地方都已结痂。他难得穿了身白底金边印花长袍,束起发横插一根通灵白玉簪,不紧不慢地从房里踱出来,叫人觉得气质里少了几分清冷,像一个雍容温润的贵公子。

听修鹤说,白烨刚刚搬来云山异境的时候,就令他做了两桩事。一桩是将主卧的殿名改为“倚霞殿”,另一桩,则是在倚霞殿前种些蔷薇。修鹤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何用意,白烨言简意赅道:“改殿名是为了纪念已逝的父母,种蔷薇是为了怀念喜欢的人。”

他竟会有喜欢的人么?修鹤看着对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嗓音平平地说出那样暧昧的一句话,登时就捧着一颗八卦心追问了他一下午。白烨慢吞吞地告诉他:“那是我在历劫时遇到的一个小乞丐,我已百年未见她,亦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她。”

修鹤震惊了好半日,白烨都未必见得到那个人,还要执意记挂着对方么?也不知那人是男是女。修鹤又十分感慨,白烨是个念旧长情的人,不愧是自己选中的主子。看来自己很有眼光。

“为什么怀念喜欢的人要用蔷薇啊?”青槐懵懵地问他。

白烨走到她背后,信手摘下一朵开得最艳的蔷薇别在她鬓边道:“因为我初遇你的时候,你就躲在一丛蔷薇里。”

她惊讶地转过身抬头,只见淡淡天光下春花灿灿,映得他眼中尽是笑意。

“我现下要去一趟凡间找画宜,大约傍晚回来。”他道。

“哦……”青槐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白烨站定转身抬眼看她,以为她是不舍得自己走。心下情绪起伏正欲开口,只听青槐嘱咐道:“给我带些吃的玩的,我有些想吃桂花味的芡实糕。对了,你带了多少钱?记得省着点用,不要总是多给,像个败家子。”

白烨:“……”

午后,青槐抱着绒球登上旭日台晒太阳。光秃秃的绒球在边上的草堆里蹦蹦跳跳,一会儿咬断根藤蔓,一会跑远了叼几茎野玫瑰,一会儿又不知往哪里咬断了一截半透明的纱料拖回来。青槐不知它在鼓捣什么,愈发好奇,走过去想看看。绒球竟然转了个身,两个小爪子把东西往草堆里推了推,不给她看。

大约它还在挂念着身上这层暖暖绒绒的毛。

青槐自知对不住它,颇无奈地跑去空地练咒。自从那日在南冥她用了金光咒,无意间发现它的杀伤力极强后,她便开始钻研它,试图通过练习掌握一些控制自己体内那股力量的门道。

她凝神结印,开始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体内的力量翻腾涌动,逐渐驱使她离地,向太阳所在的方位转身,身上渐渐晕出一圈光。

“金光速现,覆护我身!”她睁眼,眉间射出一道金光,太上宫石壁上的图腾突然发生了些微妙变化,其中雕刻的太阳开始轮转,一股金色的气体流出,石台边两棵梨树被炸断,刹那漫天都是梨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这仅是她目光所及之处的情况。她没看见的是,天宫中的一方日明潭也突然炸开,溢了满宫的水。

刺目日光下,闲人修鹤身着一袭淡粉色衣襟白纱袍,躞蹀至旭日台正准备晒太阳。一只脚刚刚迈上台阶,就被一道气流打飞了出去。

这个倒霉蛋郁闷地爬起来,拍拍灰尘走上台阶对她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且帮你照顾了五年的绒球,你怎么暗算我?”

听到修鹤的声音,绒球竖起耳朵叼着一大捧用纱料包着、藤蔓绑着的玫瑰朝修鹤一蹦一跳地跑到他掌心里,摇一摇短小的尾巴讨好他。

青槐目瞪口呆。她觉得,绒球的行为,并不是像是寻常的机缘兔。

“绒球都比你会报恩。”丝毫没有发觉事情不对劲、某方面缺根筋的修鹤接过那一大捧玫瑰道。

青槐揩了一把汗,对不住的人又多了一个。她满心歉疚,小心翼翼道:“我若说我是不小心,你信不信?”

修鹤若有所思,青槐确实没什么暗算自己的理由。

看对方似有理解之意,青槐得寸进尺道:“你能不能来与我过两招?”

修鹤:“……”

旭日台周围一圈梨花被震得花枝乱颤,满树梨花飘散开来落了修鹤一身,这个倒霉蛋被打得内火紊乱,差点没忍住喷出一口血来。青槐初练不久,尚掌握不好力道。万般歉疚地扶起修鹤去喝两口茶缓缓,她自己也没想到,在日光下用金光咒时竟能有如此威力。

绒球两个前脚悬空直立起来,攀在他腿上,瞪着双眼睛看起来格外担忧。

修鹤轻了敌,道:“我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护身咒术用成攻击咒术。”青槐给他倒了杯龙井。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就连蓬莱那帮老头老太,我都没见过一个能把金光咒用成这样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若你信得过我,让我瞧瞧你的掌纹,或可推算出你的前世因果。”

“我的前世不是琼九吗?”青槐问。

“人并非只有两世……你的前世虽是神,但也是由前前世,也就是另一尊神投胎转世而来,指不定还有前前前世,”说到这里,修鹤的语气颇为自豪,“以我的水平,说不定能一直推演到你的第一世。”

他曾经怀疑过,前任天将琼九对打仗这样有天分,又是西王母的私生女,指不定是西王母身边的战神九天壬女的转世。但又听说,琼九有一个炙热堪比太阳的灵魂,便推翻了这一猜想。大约她精于战术,只是后期钻研努力的成果罢。

青槐十分爽快地伸出手,“好。”

绒球蹬着两个小短腿爬到桌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认真推算的修鹤。

良久,他开口道:“我推算出来,你怀孕了。”

青槐一口茶喷了一裙子,觉得匪夷所思,白烨就抱着她睡过几晚,还是隔着衣服的,居然能怀孕?她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还有,你修为已高深到了这种地步,光看手相还能看出我有孕来?”

修鹤笑道:“当然是假的。你打伤我两回,我乃蓬莱仙鹤,南斗六星君弟子,安能白吃这个亏?”

青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个记仇的性子,可能来源于某人常年累月的影响。

“你只有两个前世,两世都是神,”修鹤一本正经,掐着手指道,“你的第二世是琼九自不必说,她命中困苦。不知为何,你的第一世,我竟什么也推不到,应当是你的第一世藏着秘密,有意用神力阻拦后人窥测。”

他看着青槐,认真道:“你这一世,成仙以后,虽能身居高职,但……”他有些迟疑,“会丧偶。”

这话,寂秋也寓言过。

握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修鹤安慰道:“或许你未来的丈夫,不是公子也说不定。”

“你又是唬我的对不对?”青槐的心一沉,语气格外焦虑。

修鹤笑道:“是啊。”

她长舒一口气,去继续练咒了。

修鹤看着她跑开的背影,表情逐渐凝重。

其实他,没有骗她。按照他推演出来的命途,青槐此生会早年丧偶。他说自己在骗她,只是想安慰她罢了。

他从十二岁起就跟在白烨身边,随侍白烨一百八十多年,忠心耿耿。他知道白烨的过去,也知道白烨在谋划什么。他曾担心白烨安危,卜过一卦,结果是乾上坤下,阴阳不交,为否,凶兆。当时他在推演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变卦,但他怕自己推出大凶之象来,不敢面对,就没有推演下去。

如今看来……他长叹一声。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白烨,所以只能尽力支持他。说不定,那个自己一直没有推演的变卦是个转机呢?他这样安慰自己。

酉时日入,倚霞殿背后浮满了云彩。白烨驾云飘飘然回到云山异境,腰间装钱的锦袋果然空了。他给了修鹤与青槐一个乾坤袋。

二人面对面坐在倚霞殿前的玉桌边,倒出满满一桌的吃食玩具。

青槐觉得,这乾坤袋要是容量再大些,白烨足能把整条街都搬回来。

其中有两个糖画,一个做成了蔷薇的样子,一个做成了仙鹤的模样。修鹤喜上眉梢:“呀,公子竟然记得我喜欢吃糖,公子待我简直如慈父。”

青槐心说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比喻。修鹤回忆道:“蓬莱是天地间灵气最盛的地方,我无父无母,却十岁时候就修炼成了人形。我觉得蓬莱是那些上万岁神仙的养老之地,太过无趣,就想出来闯闯。后来,便倚着蓬莱的面子去了南斗六星君座下修习测算推演之术。”

他十二岁那年,去泰山办事,被一匹从昆仑溜过去的梼杌困住。梼杌是有名的上古凶兽,他招招败退,眼看着就要被梼杌一口吞下,面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只见泰山泉流汩汩,一位挺拔出众的男神仙一袭银白色衣裳腾在半空,他轻轻松松一挥剑,就斩下了梼杌的头颅,溅了修鹤一身血。

一个神仙,修为要高到什么地步,才能一剑斩杀一匹上古恶兽?他尚未来得及问他姓名,那位男神仙就已不见了踪影。他的风度姿容,就这样深深印在修鹤的脑中。再过不久,修鹤随上生星君登入凌霄宝殿时,总算在众神之中寻到了他的身影。那时,他才知道,这位神仙叫白烨,是先帝的幼子。

修鹤天分极高,十五岁时就已能独当一面。是以,上生星君给了他两条路选,一条是继续在南斗六星君座下修习,日后上生星君寂灭,将这位子传给他;还有一条,就是他自己出去闯。

修鹤选择了后者。他来到白烨身边,白烨得知原委后没有拒绝,教他剑术。接着,他就成了白烨身边的一品仙官。

修鹤感念道:“我十五岁以后的成长轨迹都与他相关。公子待我,就像是长兄,像是慈父。若是他将来无后,我认他做干爹都行。”

青槐被一块芡实糕噎得半死,她呛了好半天,才道:“你说,他要是收你做干儿子了,往后你该唤我声什么?”

修鹤:“……当我没说。”

青槐瞥了一眼黏在修鹤脖子里的绒球,补了一刀道:“还有,我发现绒球近来待你,比待我这个主人还亲热。”

修鹤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她继续道:“你要想清楚。绒球,可是只公兔子,日后还能化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