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欢想了想，说：“好罢，你与我来。”
青槐跟在她后头走出长廊，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虽为南冥最深最暗之处，却到处都摆着夜明珠，铺着厚厚的毛毯。这里所挂的帘幕皆是暖色调的，就连珠帘都是用珍珠所串，丝毫没有海深处石洞的寒冷逼仄之感。
青槐在一方养着蓝紫色珊瑚的池边站着。想来清江一定很爱自己的女儿，她将这石洞布置得如此温馨，应该费了好一番心思罢？
也难怪，意欢会对她母亲的死，如此怨恨。
她卷起纱帘，往另一个洞中走去。
“救命，救命……”
青槐警觉地抬头，问她：“这里头还关了什么人？”
她往深处走去，推开石门，心猛地一颤。
整个石洞里，歪歪扭扭倒了一片的人。有的倒在地上面色青白，青槐在海面上遇到的那个渔民刚被抓来不久，尚有神志，见她开门立马扑上前，跪在她跟前边哭边叩首：“仙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在石洞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妇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孩。眼神空洞地看着光秃秃的地面，似乎是关得太久，已没了意识。
这些人，都是寻常凡人！
“你抓这些凡人作甚？！”青槐转头盯着意欢。
意欢道：“轩辕拓杀了我的母亲，我却只能终日躲在这不见天日之地。我的修炼格局有限，若要变强杀上天庭，只能在这些渔民出海时，将他们卷来吸取他们精气。”
青槐感到愤怒，看着那个抱着死去婴孩的母亲道：“可他们都是无辜的普通人！你抓他们，又能进益多快？！”
“我的母亲也是无辜的！”她看着青槐，毫不退缩道：“不管多他们普通，总是能助长我的修为。”
她的声音提高许多：“你可知我亲眼看见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刻，有多恨？你可知我这几百年是如何过来的？！我只有变强，才能为我母亲复仇。”
青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实在无法接受她的说辞，说：“你就算要复仇，也不该践踏在这些普通人的尸骨上。”
意欢冷笑一声，觉得她的话十分可笑。她道：“你是仙？”
“在成仙前，你应当是个凡人罢？你可知许多凡人修仙时为了变强，都会杀害无辜夺取他人精气修为。天庭每年增加的仙，能有几个的手是一干二净的？神仙的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意欢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童，“你一个小小仙子，若没有白氏后裔的神血，如何能挡住我在海面的一击，如何有资格站在这里指摘我？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青槐垂首愣在原地。
她突然想起来两个狐女的事。寂秋也是个凡人，他为了修仙，所以杀死了狐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变强的理由。
意欢要变强，是为了复仇。青槐自己呢？细想来，其实自己一开始愿意成仙，仅是因为不想再被人欺负，可以从此过上温饱的生活。
后来，她跟在白烨身边久了，见识到了许多人的故事。渐渐地，她也想变强了……为什么呢？
她本是一个小乞丐，日日受人欺辱。有一天，沉苑将她带入自己的府邸，他会在每月给贫民施粥赠饭。再有一天，白烨将她带回了云山异境，他会尽全力庇护她，也会治愈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路边乞丐身上的伤痕。接着，她认识了唐祁，他会把灾民带入自己的宫室疗养。还有琼九，她会为自己的屠杀忏悔，在临死前，还想着要保护自己的来世。她在街边遇到的青青，竟在死后还要来护住白烨与青槐，哪怕代价是自己魂飞魄散。
这一路走来，青槐感受到了这些人的善良，所以也想用善良去回报他们。因为他们的影响，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她愿意用善意去理解每一个人。
她看到了这些无辜的人受到的痛，所以想要变强，来保护这些善待过她的人，保护她爱的人，保护那些像乞丐时期的自己一样的弱者。
青槐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意欢：“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变强的理由，但决不能以牺牲弱者的性命为代价。”
她召来沉香剑指着意欢的心脏，道：“放了他们。”
意欢对青槐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惊讶，立刻画符来挡。她口中不断念着咒，这些咒语化成一个个音符钻入青槐脑中。
青槐头痛欲裂，当即定住心神，挥剑一劈，意欢的手臂上出现一道血痕。
青槐以血画符，护住后方凡人。趁意欢捂住伤口之机垂目结印，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意欢见状不妙，意识到青槐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立即挥袖，一道白色的气从石门飞了出去，大波大波的海水滚进来，卷入石洞。青槐没有理会凡人的惊呼，继续念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
意欢召剑来攻，试图扰乱她心神。嗤啦，一剑刺入青槐手臂，渗出血来。
青槐感觉到自己怀中动了动，应当是绒球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十分焦虑，却又不敢出来怕妨碍她。青槐的手臂极疼，还是强忍着不停念道：“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妖邪丧胆，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素现，覆护我身。”
话毕，将金光印拱至眉心，她体内那股古老的力量突然涌动起来，整个身体都变得极为炽热。金色的光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形成一个屏障，同时罩住了她与后方的百姓。
汗水浸湿了青槐的衣衫，怀里的绒球被她的身体烫得乱窜。
一道金光从她的眉间射出，击入意欢的心脏，意欢措手不及，抵挡不住倒在地上，海水亦退了出去。
金光咒乃是修道之人采太阳之精华来护体的咒术。青槐念这个咒，本是想护身，她没有想到自己初次用它，竟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还能伤人。
意欢喷出一口血，捂着心口看着她道：“太阳……你为何能采用太阳的神力？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槐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意欢已无力抵抗，青槐认为她也是可怜之人，她伤害这些凡人也是有因。青槐不想斩杀她，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只要你将从这些凡人身上获得的力量都还给他们，我就不会杀你。”
意欢强撑着跪坐在地上低头苦笑，道：“我若没了这些力量，就没有一点复仇的希望了，这与杀了我何异？”
南冥深处黑暗冰冷。
青槐靠近她一步道：“你复仇是你的事，你说你的母亲无辜，可是这些凡人何辜？你复仇，为什么要以牺牲他人性命为代价？”
她将手探入她的灵识，取出那些精元。
意欢无力挣扎。啪嗒，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她沉默很久，蓦地开口，自言自语道：“娘亲……意欢不能为您报仇了……”她仰天苦笑，满脸是泪。突然伸手，聚起一个水球。青槐立即伸手去挡，却已赶不及。
青槐错愕地看着意欢自戕，意欢满身是血躺倒在地，变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白龙。她看着青槐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青槐站在她身旁：“你说。”
“我死后，请你斩下我的两截龙骨。一截带给白烨，一截带给我的兄长。”她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青槐看着她，虽不知她是何用意，却还是颔首道：“我答应你。”
青槐有些悲悯的看她，觉得她的做法很不值。因为人活着，总还有希望。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洞中的珊瑚因为意欢神力在逐渐消散，迅速枯萎了。意欢躺在地上，却丝毫不觉得冰冷，她的眼前越来越黑，一生的经历依次浮现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很温暖，身边也愈来愈光明。她好像，看见了她的母亲。
“娘亲，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父亲？”
“娘亲，我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到外面去玩。”
“娘亲，哥哥去哪里了？”
“娘亲，你不要哭，意欢愿意一辈子都与你待在南冥。”
“娘亲，你不要睡，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要睡……”
“娘亲，我会为你报仇。我会到天庭，亲手杀死那个人。”
“娘亲，对不起……”
意欢的眼中渗出一滴血泪。
意欢的最后一滴血泪，驱散了海水，辟出一条通往岸边的路。
青槐把那些精元重新注入到百姓的体内，送他们回了南冥周边的渔村。
她御剑飞上长空俯视南冥，绒球从她的怀中钻出来，在青槐的脖子里蹭了蹭表示安慰。底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百姓。
丝丝缕缕的云气从青槐周身飘过，偶有飞鸟与她擦身而过。从她突然想起了沉苑，想起了白烨，还想起了琼九、唐祁、青青，还有，意欢的最后一滴泪。
修鹤常与她说，做神仙的核心准则就是“明德修身，兼爱苍生”。她从前只当耳旁风，而今终于把这话记到了心里。
她想变强，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让更多人免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