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二十九章

翌日天色微明,刚现晨曦。青槐从他怀里醒来,朝上挪了挪躺在他身侧。

白烨睡觉的时候极其安静,总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呼吸声平稳轻悠。

他的头发垂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他阖着的睫毛。

他这一身的伤,让她很心疼。

青槐从他怀中臂弯里钻出来,为他盖好衾被,回倚霞殿换上衣衫。

她准备去趟蓬莱山。

春日的清晨有些凉,寒冷的云气拂过身畔,留下些水汽沾在她发上。

她曾在云书阁中看到过一本古籍,上书“天下之大,万物无界”。其中写道,自盘古开天辟地以后,诞生了四海、四荒、四极。于渤海之东亿万里外,有一个无底大壑叫归墟,天下之水皆灌入其中。在那里有五座仙山,分别为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

蓬莱山是修鹤的故乡,他曾与她提过,许多上古时期的老神仙活了几万岁,对世间仍有不舍,尚未寂灭,便都退居蓬莱山养老。他们成日无所事事,热衷于养花种菜。自然,他们种的都不是寻常花草,而是灵气蓬勃的灵花圣草。

白烨的躯体被三昧真火灼伤,虽性命无大碍,但那一身伤痕只怕难以痊愈。是以,她想去蓬莱山,求得几株可让疤痕痊愈的药草。

不过,想来那些药草并不好得。毕竟都是些活了几万岁的老神仙,个个都经历了洪荒三劫,更有甚者是鸿蒙时期的灵气幻化出的神仙。所以打肯定打不过,只能靠他们自愿给。但若他们真有那么容易送人药草,只怕谁受了伤都会往蓬莱山跑,蓬莱早就成三界药草至多访客至盛的风水福地了,安能如此静谧?

但,不管有多难,她总不希望白烨身上留下永痕的伤疤。她定然要拿到药草。

归墟灵气蓬勃,天河之水、百川之水皆倾泻入其中,折射出深深浅浅几道彩虹。

袖子动了动,青槐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进去掏出个黑色的毛球来。

绒球被拎着耳朵,作出一副无辜模样看着她,还眨了眨那对蓝色的眼珠子。

它是趁自己换衣服时候不注意溜进去的?

它跟来做什么?

青槐没有多想,把它塞回衣服里,深吸一口气,踏入蓬莱山的结界。

蓬莱山气候宜人,烟霞漫空,祥瑞蒸熏,漫山遍野皆是芝兰香蕙。空中时常有仙鹤飞过,身边偶有毛尚未生齐的幼齿小兽摇着尾巴跑过,卷过一阵阵的草蕊尘埃。

青槐往一处青藤笼络的洞府迈步子,蓦地一只比她大好几倍的野兽突然呼啸着从山涧里闯出挡在面前,将她吓了个激灵。那野兽吸着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时而舔两口,那眼神……仿佛是在看某种美食。

青槐召出沉香剑。才被塞回袖子里的绒球,这时从她的衣襟里跳出来趴在她肩膀上动了动耳朵。

“绒球你……”话未说完,那野兽竟然发出“嗷”“嗷”的声音,后退两步跑开了。

这事实在稀奇。这么大个的野兽,仙都想吃,居然会怕一只巴掌大的兔子。青槐动了动脑子,觉得此处应当是有某位十分清闲的老神仙在整她,躲在某处窥视她的举动。

既如此,她当然要昂首挺胸不能失了仪态,叫自己看起来像个软柿子。

她跟上那只野兽,穿过垂满青藤的洞府,来到山涧中。只见百丈高的瀑布倾泻而下,垂入一汪深潭。水面云气浮动,云气上架着一个藤椅,藤椅中躺了一位青衣神仙敞着衣襟在晒太阳。青衣神仙的胸膛上纹了只青槐不认识的鸟,手中抱着只黑色的机缘兔,一片荷叶盖在脸上,叫人无法辨识面容。看身形,应当是男性。

荷叶底下传出一个清澈男声:“来求药草的?”

“是。”青槐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正欲开口,那青衣神仙就抢先一步开口:“不给。”

青槐:“……”

感觉到主人受到了压迫,绒球从她衣襟里探出两只耳朵,动来动去,似乎想引起谁的注意。

青衣神仙怀中的兔子见了绒球,一对蓝色的眼珠子闪了闪,蹦跳着蠢蠢欲动,想撒腿跑过来。

感觉到了怀中异动,青衣神仙懒洋洋地挪开脸上的荷叶,慵懒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的绒球,突然认真起来,道:“把你的机缘兔给本座瞧瞧。”

未等青槐答应,绒球就已经飞到了他手里。它蹬着腿对这个拎着自己耳朵的人格外愤怒,不停呼气,仿佛想跟他干架。

青衣神仙皱了皱眉头,突然把手探入它的灵识当中,良久,惊喜地朝它笑了笑说:“你这个老家伙原来躲在这里……嘶!”

话未说完,他的手上流出赤色血液,绒球气鼓鼓地跃出几丈跑回青槐怀里。

青衣神仙却不生气,反而笑道:“小丫头,你可知道这只机缘兔的魂魄是谁的么?它可是……”

青槐抬头看他。

“它可是东皇太一生前的爱宠。”他话忽然多起来,语气也变得平和,开始回忆道,“那个老东西,就喜欢养兔子……你这只兔子,应当已经有四万多岁了。”

他看着这个小辈,想来这兔子肯认主,定然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便不再似方才那样冰冷,只道:“本座乃是左圣南极南岳真人左仙太虚真人,熟人称一声赤松子。”

《列仙传》中云: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

赤松子是上古时候的仙,曾常出入昆仑山,与西王母讲经论道。

神史上说,在他未成仙时,炎帝的小女儿女娃与他两情相悦,常伴他出入往来。四万多年前,女娃于东海溺死。他悲痛欲绝地在女娃的尸体边坐了七日。第七日,女娃的灵魂突然化作一只精卫离开了肉身。为了找回女娃的灵魂,他就去往昆仑山找西王母,开始他的漫漫仙途。

他生怕自己这一生太长,忘记女娃,便在胸口纹下了她灵魂的模样。自他成仙以后,就常着一袭青色衣衫,为人孤僻冷峻,鲜少与人往来,生平唯有一个挚友,就是上古天帝东皇太一。

赤松子与其他上古神仙不一样,无甚宏图大志。他做仙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找回爱人的灵魂。只是,他找了四万年也没找到女娃的灵魂。后来累了,便与其他上古神仙一起退居到蓬莱山养老。

他不愿意寂灭,因为他始终相信,即便自己找不到她,她也一定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某处。哪怕他们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他也依旧与她在同一片天空下。这对他来说,就是在与女娃厮守了。

赤松子朝她招手,说话言简意赅:“过来。”

他的说话风格,竟然有些熟悉。

青槐脚尖点着水面过去,赤松子亦站了起来,严肃道:“你要什么药草,要用来作什么?”

“可治三昧真火灼伤的药草,用来治三昧真火灼伤……”她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后面这半句好像是废话。

赤松子:“不给。”

青槐:“……”

瀑布从山上冲刷下来,落在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槐的鞋袜。她有些郁闷地想,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赤松子的手突然放在她头顶上,探入她的灵识,说:“我认得你。”

她惊了惊,正要开口,赤松子却又打断了她:“但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你这个灵魂应该与我不太熟,只是见过面。”

青槐:“……”

神史上说他鲜少与人往来的原因是孤僻冷峻,现在想来,神史也是有杜撰成分的。譬如就青槐与他的亲身接触来看,赤松子鲜少与人往来的原因分明应该是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把天聊死。

赤松子又主动开口:“其实也可以给你,但是你得拿点东西来换。”

她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总不能白拿人家东西,便开心道:“您说。”

“我瞧着你这机缘兔的毛色不错,不如你把它们都剔下来给我。”他的目光挪到绒球身上,眼中露出几分戏谑。

前一刻才平息下来的绒球,此刻又开始呼气,显得极其暴躁。

青槐愣了愣,这个要求也忒奇怪了。但毕竟草药要紧,毛也不过就是一层毛。她把绒球放在手心不忍道:“看来要牺牲你一下。但你放心,不过是一层毛,过些时日,就又长出来了……”绒球在她的手心挣扎,睁着对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让她心生愧疚而住手。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煦,照得水面泛出波光。青槐接过两朵灵芝,抱着光秃秃的绒球驾云离开,心里琢磨着如今绒球没了毛,是不是应该改个名字叫秃球。

原本凶猛的野兽蹬着小爪子从山涧里跟出来,嘴里还衔来一朵野蔷薇送给青槐,乖乖地坐在绿草地上摇着尾巴目送她离开。

归墟之水迢迢,遥遥空谷中传来赤松子的声音,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我替你照顾了四万多年的机缘兔,他日若你能正神归位,可要记得来与我饮酒垂钓。”

事实上,青槐不知道的是,她读的神史是被删改后的版本。而删改的原因,就是玉帝下令要美化每一位上古神仙的形象,以弘扬积极雅正之风,给后辈树立榜样。

其实在神史的初稿上,关于赤松子的这一章节里,还有这样一句话:其人顽劣无度,乐于戏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