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四月四，冷清明，刚刚回暖不久的天气，在这一天又降了温。听说琼九不慎染上风寒，吃了药一直不见好，发了高烧。
白槿忧心忡忡地坐在江离别苑说：“我一直用神力温养着小九的躯体，也喂了她几滴血，却总也不见好。她整日整夜地睡不着，一睡着了就梦魇，喊着有鬼。”
想来是琼九的死期就要到了。白槿再怎么压，也压不过琼九剑下数百万亡魂的怨气。
天启五年四月十五，琼九的高烧终于退了。唐初兴冲冲地跑来告诉青槐，皇嫂的脸色看上去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动了。青槐坐在边上没有发话，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天启五年四月十七，白槿受琼九之托回天宫，去找沉苑。
这一天，海棠盛开，暖日融融。琼九奄奄一息躺在榻上，找来了白烨与青槐。
她对白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白烨立在边上，没有说话。
琼九遣走了所有人，把内室的珠帘也笼上了。她开口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你也不必原谅我。”
琼九看着白烨，转移了话题道：“我知道你在密谋什么。”
白烨抬眼看她，说道：“那又如何？”
青槐立在白烨身侧，只见琼九拿出一枚镶金的白玉兵符，她道：“当年轩辕拓于我有救命抚养之恩，我理应偿他的情，所以我才会为他征战沙场，以及屠戮你的族人。”
“我与他朝夕相处，我了解他。他一向阴狠多疑，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威胁他的权势。当年我战功赫赫，威势盛极天庭，我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对我下手，所以我给自己留了两条后路。一条是往他给你的忘生水中掺了药。”
天界有两条河，一条叫忘川河，一条叫忘生河。忘川河的水，可以让人喝了忘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却不会忘记具体发生的事情。忘生河的水，则可以让人喝了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一百四十多年前，在位的是白氏玉帝，即白烨的父亲，白烨十二岁那年，他暴毙而亡，死前将玉帝之位禅让给了轩辕拓。之后碧霞元君听闻了自己丈夫的死讯，就放了一把火自焚殉情。再之后，就是琼九因为与白槿结仇，所以一怒之下屠杀了白氏全族。
这是青槐在神史上看到的说法。
可如今听琼九话的意思，看来当年的真相，应当不只是白氏玉帝禅让、琼九屠戮白氏族人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琼九屠戮了白烨的族人，那这事就与玉帝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却要琼九给白烨喝一杯忘生水，让白烨忘记当年发生的事情，这不是多管闲事么？而屠戮了白烨族人的琼九，却故意瞒着玉帝往水中掺药，不想让白烨忘记自己屠戮他族人的事，这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依青槐对琼九的了解，她绝不会干这种自相矛盾的事情。
琼九接着说道：“还有一条后路，就是我训练了一支亲军。那支军队只会听我这枚兵符的号令。”
白烨看了看那枚兵符，说：“所以如今你是醒悟了，痛恨轩辕拓让你一个人背屠戮我族那么大一个黑锅，也痛恨他在诸神仙面前抽去你的仙骨，还痛恨他毁了你与唐祁的幸福，想要把这支亲军给我，让我来与他抗衡？”
琼九颔首，声音越发虚弱，她道：“我这支亲军中有五十万鬼兵，是我用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天兵尸首祭炼出来的。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若想成功，你必须当上天将，名正言顺地拿到玉帝的天兵兵符，可轩辕拓那么狡诈，他不会让兵符落到你手里。”
“所以，你需要我这支亲军。”她说。
白烨没有否认，只听琼九接着道：“但是，这支亲军我不会白给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问。
“给我《神农本草经》上解忘川水的方子，让唐祁回忆起自己曾经对我的感情。”她说。
白烨微微有些惊讶，“你还没死心？”
琼九叹了口气，眼中闪烁不定，“不。正是因为我死心了，所以我才要他想起来。我知道他不爱我，是想利用我坐上皇帝的位置，是想利用我为他征战沙场，让他的江山稳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与我这些年，一点感情都没有。他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没那么爱我。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了解他。”
“我恨他骗我，我恨他利用我。我要他在我死后再想起自己对我的感情，我要他为自己做的事悔恨一辈子。”琼九道。
白烨接过兵符，道：“我答应你。”
听完她的那番话，青槐看着她突然道：“你就要这么带着仇恨死去么？”
琼九亦看着她，忽然觉得青槐很像自己。因为青槐抛出的疑问，也正是她在做这个决定前问过自己许多遍的问题。她道：“我这一生已经足够痛苦，并不在乎这种痛苦在我身上多延续几时。我只想要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也与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还痛苦。”
青槐没有说话。她知道，如果自己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这样做。
与此同时，白槿恰好带着沉苑进房，看见琼九的情状，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声音嘶哑地唤道：“小九。”
白槿坐在她的床头，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沉苑，我此生负了你的情意，我很抱歉。”琼九顿了顿，喘了口气，“如今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我知道自己对不住你，但……我此生，只求你这一次。”
“你说罢，我都答应你。”沉苑站在她的榻前，伸手似乎想抚一抚她的脸颊，却还是停住了手。
沉苑那么爱琼九，想来琼九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你的父亲，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一心要让我回天宫。如今他拿我没辙，想来等我这一世结束后，他就会派人去找我的来世，再将我的来世带回天宫，培养出第二个天将。”
青槐猛然抬首，所以……
“所以，我想要你封锁我的气息血脉，让他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来世。我不希望我的来世，也走上与我一样的路。”琼九的声音越来越轻。
原来琼九不希望玉帝找到自己的来世，不是因为记恨玉帝，而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来世。只是她算到了玉帝会派人找她的转世，却没算到白烨会找到她的转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来一直以来，青槐都错怪了她，所有人都错怪了她。
“沉苑，你是太子，你是他最钟爱的长子。这里只有你能阻止他，你……”琼九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沉苑静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我答应你。”
“我想你与我签订灵犀契约。”琼九说。
说到这里，琼九的眼中漾起了泪花，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沉苑。可是她不得不这么做。只有这样做，轩辕拓才能孤立无援，白烨才能顺利带着她的恨做成那件事。也只有这样做，她才能不让自己的来世与自己一样成为轩辕拓的爪牙。
轩辕拓会防着白烨，会防着白槿。只有沉苑，他最钟爱的长子，才能顺利做到这件事。
琼九念了一段十分古老的咒，只见眼前腾起一片云气，那云气的颜色十分特殊，明明很柔和，却还是会让人见了心生畏惧。
琼九提起笔，那云气竟能点上墨。
沉苑提起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烨带着青槐走出宫殿，看了看天，这一切就到这里结束了。
青槐抬首问他：“灵犀契约是什么？”
“灵犀是混沌时期就存在的一股灵力，是约束三界生灵言行的存在。”白烨说。
三界生灵，但凡签订了灵犀契约，必须按规定履行其诺言。若履行了，签约的人自然相安无事；若失败了，就会被永生永世束缚在云山沼泽，受尽折磨，不死不灭，生不如死。
也就是说，按照契约上所写的，沉苑不能让琼九的转世被玉帝的人找到，如果找到了，沉苑就会被永远地束缚。
现下青槐已被白烨找回来，还顺利飞升了，因此现在，沉苑就应当被困在云山沼泽中。
青槐抬头看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的母亲，也曾与我签订过一份灵犀契约。”他说。
天启五年四月十八，琼九逝世。青槐最后一次见琼九，是她练剑的时候。
那时她无意中走进了海棠林中，只见白槿和沉苑都在她身边。白槿靠在一棵海棠树的树干上，琼九无力地贴在白槿肩上，她的眉眼弯了弯，对白槿说：“师父，你长得真好看。”
白槿泣不成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琼九时，琼九对自己说的话。
海棠花从树上飘落，落了琼九满身，其中一朵正好旋转着掉在她手心里，她费力地抬起手，把海棠花递到沉苑面前，说：“我也喜欢你。”
沉苑的眼中滚下一滴眼泪。
沉苑自小就喜欢琼九。他十五岁那年，一边给琼九最喜欢的海棠培土，一边笑着说：“小九，我很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琼九从来都没有回应过他。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一百多年。
他知道，琼九其实从未喜欢过他。她只是不想在自己死的时候，让他留下永恒的遗憾。
这是琼九此生的最后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