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四章

天启二年四月十六日清晨,青槐从睡梦中昏昏然醒来。

白烨穿了一身银边白衣,用银色缀玉发带束了发坐在庭中用茶。一身素雅衣饰,与满园艳丽春景格格不入。青槐记得自己初见他的那一天,他穿的也是这样一身白色衣袍,一副清冷孤寒模样。

她走过去朝他背后拥过去,靠在他肩上说:“你一个人扛着这么多悲伤,看上去好疲惫。我想与你分担。”

白烨静默很久,握住她的手说:“我族人的事,我的过往,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与我分担的代价,可能是死亡。阿槐,你这一生的前十四年都过得太苦了,我不希望你接下来有什么事,我只想要你余生都快乐地活着。”

她没有接白烨的话,坚持道:“不,我不想如此。总有一天,我会变强,与你比肩而立。”

此刻白烨背对着她,她不知道白烨的表情如何。她抬首的时候,看见墙外的海棠都开了。

天启二年五月十八,青槐在湖心亭教唐初画符。同一个符教了他好几遍,他仍是画得歪歪扭扭,青槐气得直用剑柄敲他脑袋,说:“你看看你这个符上的‘敕’字,我都看不出它是个‘敕’字!你就不能好好画吗?!”

唐初捂着脑袋觉得很委屈,反驳道:“你看不清怎么知道这是‘敕’字?”

话音刚落,青槐更气了,恨不得把他直接丢到湖里去。

“小师父小师父你轻点,啊,别打啦!你看岸边怎么回事!”唐初捂着脑袋直叫。

她仰头看去,只见一群宫人侍卫从四面八方朝唐祁的天启殿冲去,几乎整个西池皇宫的人都在往那赶。

她停住手,这也太异常了,拎着唐祁的衣服叫他站起来:“你皇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唐初表情登时僵住,与她一起御剑朝天启殿飞去。

青槐刚刚从剑上下来,绣花鞋就浸到一滩血中。她与唐初顺着血迹往内室走去,身边横了不少宫人尸首,一撩开帘帐,只见一个女人歪在榻上,身上无甚衣衫,心口被刺了一个窟窿不断地冒着血。唐祁仅着了一身单薄睡袍抱着她,眼中晦暗不明。而琼九则穿着一身盔甲,挺立在侧拿剑指着唐祁,剑锋还在淌着鲜血。

她突然想起四月夜里白烨对琼九说的最后一番话,莫非是那句话让琼九彻底对唐祁心灰意冷了?

琼九从来都不会允许自己受一点委屈,那么她此刻,是要报复唐祁?

唐初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急忙对琼九开口道:“皇嫂你……”

话未说完,唐祁疲惫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阿初,你先出去。”

唐初犹豫不决,似乎是想劝和,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琼九在天上打仗,在人间打仗,一身本事,她此刻眼神恨毒,可能会伤及无辜,唐初肉丨体凡胎未必敌得过她。青槐恐唐初一时冲动有什么事,将他连拖带拽了出去。她道:“这是你皇兄和琼九的事,你不要瞎掺合。”

“可我……”唐初话未说完,在门口发现贴身伺候唐祁的宫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抓起他问道:“怎么回事?”

宫人颤抖着声音开口:“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杀了如妃娘娘……都是血……”

据说当日白烨离开后,琼九心灰意冷,许久都没回过神。

其实那一日,唐祁带着这个宫人正好路过那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或许是他意识到了琼九对自己的好,开始对琼九生了些感情,又或许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他走到琼九身后,手搭在她肩上道:“小九……”

琼九扭过头来,唐祁认真看着她道:“我虽不记得自己对你的感情,却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

“那个时候,你穿着一身战甲,倒在一片海棠花林里,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剑。我将你背回我的宫殿,为你疗伤,你醒来的时候,就站在我的庭院里,有一朵海棠花落在你肩上。小九,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他说。

琼九眼中有几分动容,没有说话,唐祁信手摘下一朵海棠,呈在琼九眼前继续道:“小九,我不记得我对你的感情了,可我愿意再试着爱你一次。”

一滴眼泪从琼九眼中滚落,她缓缓抱住唐祁的腰靠在他身上道:“我信你。”

唐祁,我信你。

这个宫人说,当夜唐祁将她抱起回了春歇殿,再没回天启殿。

翌日,北阳国来犯西池边境,琼九也就为了唐祁重新走上战场,临行前唐祁对她说:“一路小心,我等着你早日击退敌军。”

这仗持续了一个月,昨日,琼九终于击退敌军,赶了回来。

她赶到皇宫的时候,已是今日清晨。她迫不及待地跑进天启殿的内室,却只看到一对交颈鸳鸯。唐祁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护着自己身下的如妃。

琼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仰天苦笑。

她在天上时,自己的生母瑶池王母不要她,将她弃在昆仑山上等着野兽将她叼走,接着,玉帝轩辕拓将她捡了回去。她心里明白,轩辕拓之所以将自己养育大,仅是因为他感知到了她无比炽热的灵魂,认为她是上古神的转世,想将自己培养为他的爪牙。她原以为自己与唐祁两情相悦,为他放下一切,到如今……原来,他也是想利用自己么?

“唐祁,你骗我。”她无比愤恨,扬剑朝唐祁刺去。

“陛下!”如妃见状慌忙推开唐祁挡在他身前,被琼九一剑刺中心脏。

其实琼九今日之所以那么急地赶回来,是因为五月十八,是唐祁最初与她定情的日子。

唐初听完冲进殿中,想救他的皇兄,青槐拖住他道:“你救不了他。”说着就施术让他昏睡过去。

后来,青槐就回了江离别苑。关于琼九和唐祁的事,她都是听白槿说的。大约是四月那一晚的事,琼九再一次怀上了唐祁的孩子,是当日白槿赶到后无意中握着她的手腕时发现的。所以当日琼九最终也没有杀唐祁,唐祁最后再没召幸过任何后妃,即便是偶尔去后宫,也仅是在春歇殿中陪琼九坐坐,两个人一直是相顾无言。

天启三年二月,琼九生下了一个男孩,也仅是在那一日,琼九才难得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唐祁听说后去春歇殿坐了会儿,有意与她搭话,但琼九一直没有回应他。

天启三年三月,唐祁在他们孩子的满月礼上将这个孩子封为太子。满月就封为太子,这是无上的殊荣。琼九仍旧没有理他。

天启三年六月,琼九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白槿问她要不要与自己回天宫,她可以继续做天将,也可以与自己一起生活。琼九拒绝了,她说,她此生都不会再披甲了,也不想再回天上,她不想与玉帝和唐祁这两个人有任何瓜葛。

天启三年六月中旬,琼九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皇宫,与白槿一起去游览名山大川。

天启五年三月十三,琼九说有些思念自己的孩子,白槿便带她回皇宫来看看。

这一日,清风拂面,湖面泛着层层涟漪。宫女正抱着小太子在湖边赏景,小太子咬着手指,看见了琼九,朝她喊了一声“娘亲”,琼九将他抱在怀里,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照顾太子的宫女一身紫衣,是琼九从前的贴身宫女。她说,自从琼九离开后,唐祁就搬到了她的春歇殿居住,里头陈设依旧,从未挪动过。她原来的用过的珠翠首饰也都摆在原来的位置,日日都有宫人擦拭。她还说,唐祁命人在龙袍上绣回了海棠,得空时他会画她的画像,画完了便对着她的画像出神。唐祁描她的画像时,小太子总会趴在桌子上。那时候,唐祁就会指着画像对小太子说:“这是你娘亲。”所以小太子一眼就能认出琼九。

“娘娘,你要不要在宫里住些日子?”紫衣宫女问道,又补充了一句,“您从小就离开了小殿下,他应该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这个紫衣宫女从琼九与唐祁在一起时就开始服侍她,很了解她的性格。

“也好。”琼九答应了。

白槿来到江离别苑,与白烨和青槐说了许多见闻。她说她们在华山遇到了白洛和跟着他的那只鸾鸟。他们四人坐在华山山峦上共饮了两坛琼浆。

山间岚烟袅袅,云气浮动。琼九喝得微醺,第一次抱着酒坛子大哭,她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痛骂玉帝,痛骂唐祁。骂完了又不断说着对不起,对白槿说,对白洛说,对远在天宫的沉苑说,对早已黄泥锁骨的白氏一族说,也对那些于战场上曾死在她剑下的亡魂说。

她好像在发泄这一生所有的痛楚。

白槿说,其实琼九这一辈子很苦。做神仙的时候,她为了报答玉帝,为玉帝而活。后来遇上了唐祁,被唐祁的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做了凡人,又为唐祁而活。她这个人,太固执,直到天启三年六月的时候,才想通,总算能为自己而活一次。

她这一辈子,杀戮太多。做神仙的时候,是与天同寿,倒无甚影响,做了凡人以后,就归阴司管了,杀了太多人,自然也不会长寿。所以即便是她有沉苑的神血续命,也逃不过阴司的无常索命。

她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只剩下两年寿命。到如今,大约也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白槿告诉了她她的死期,所以她想回来,用自己剩下的时光,陪一陪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的孩子。

白烨与青槐在庭中坐着,青槐一直在与白槿交谈,白烨仅是坐在一边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青槐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琼九,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