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时候，她带我到一个破庙里睡，她说这已经是她所能找到条件最好的居所了。
我的性子从小随我父亲，有些洁癖。以柴草堆为席被叫我非常难受，身上又有虱子啃着我，我整日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第三日，夜里下大雨，野风从外头夹杂着雨水灌进来，把破庙的门吹垮了。阿淮被木头砸在地上的声音惊醒，发现我还未睡着，便说：“你是不是被风吹冻着了，睡不着觉？”
我一时无言，总不能跟她说，我有洁癖，这里太脏乱，我睡不着罢？一个小乞丐说出这等矫情的话，谁信？
她见我一直没开口，以为我是默认了，便主动靠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人小鬼大地说：“那我抱着你睡，你就暖和了。”
我一惊，慌忙推开她。我乃是白氏凤凰族族长兼玉帝与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儿子，生来就是尊贵的正神，活了十八年，从未与人同榻而眠过。尔等小孩，安敢随意抱我？！
阿淮见我怒气冲冲地推开她，觉得自己的一腔好心被丢在地上了，便生气地扭过头，好几日都没与我搭话。
白日里我与她同行乞讨，因着我这个身份，无人施舍我们饭食。周围的乞丐亦看不起我，围着我“野种”、“野种”地叫。当此，我倒是不大生气，阿淮却将我护在身后，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朝他们挥过去，用姑苏话气冲冲地说：“小棺材！再骂一遍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于是那一日我与她不仅没讨到饭，还被一群乞丐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当时，她全程都把我护在怀里。
晚上我与她烤着河里摸来的小鱼，我看着鼻青脸肿的她有些感动，说：“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么？此外，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护着我做什么？”
她十分豪爽地啃了鱼背，把没什么骨头的鱼肚子都留给了我，说：“再怎么生气，好歹我也收了你当小弟。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啊！”说着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几分大哥的模样。
夜色浓浓，她的脸被篝火堆映得橘中带红，朝我露出一个开朗的笑。
她的话，和她的笑容，宛如初见她那日在我耳边不停鸣叫的喜鹊，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身世境遇如此凄惨，却丝毫没有闷闷不乐的情绪，仍旧朝我笑得如此率真？
乞丐处于社会阶层的最底层，乞丐这个群体内部也分三六九等。阿淮在这一群体中地位本就不高，因着我的出现，往后更是处处被人排挤。我们每回上街，几乎都要被人指着鼻子羞辱，她却每次都将我护在身后。
六月，我与她在城郊无意中找着了一颗果树，果树结满了杏子。阿淮就与我一起坐在老杏树上偷果子吃。她把又大又甜的都留给了我，那时候日光正盛，阳光穿过枝枝叶叶形成一个个光斑照在她身上，她的头发沾了汗水黏在额角鬓边，面色红润，咬着杏子笑得比盛夏艳阳还灿烂。
我心中略有动容，从篱笆栏杆上缠着的蔷薇藤上，摘下一朵白中透粉的蔷薇，别在她的耳后。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朵野蔷薇了。
秋日天气转凉，见阿淮穿着件宽大脏臭的麻布衣在风中颤抖，迫于生计，我从裁缝店趁人不注意偷了一块布，用藤蔓作线给阿淮粗略缝了件衣裳。阿淮高兴地抱起我转圈，我被她转得晕晕乎乎，本想伸手再次推开她，但转念一想，罢了，她高兴就好。
十月底，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她与我坐在古淮河边突然开口问道：“阿古，你说，要是你生在一个平凡人家里，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成长，以后会去做什么呢？”
我看着湍急的河水，道：“自然是去读书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之上。如今国君不君，滥用官员，贪官仅会敛财，清官多庸碌之辈，导致民生凋敝，饥荒多生，乞丐成群。我想做大官，力挽朝政，济世救人。”说着，我便想起自己在十六岁那年另一个劫时，灵魂进了一个皇帝的躯壳当中。我治国的那段日子，国家当真是海晏河清，天下升平。当然，因为每日不停歇地忙政，我仅做了十三年的帝王，那躯壳便劳累过度没了气息。
彼时凉风吹过，灵识清明起来。我猛然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个没念过书的五岁乞丐，口中竟说出这等豪壮之语，似乎并不合适。
我扭头看阿淮，阿淮却一点也不惊讶，更不觉得我的话可笑，反而笑着对我说：“那有朝一日若你真的做了大官，可别忘了我，我也想看看江山清平的样子。”
十二月，千里冰封，荒草枯败，动物沉睡。我与阿淮断了饮食来源，只能开始去街上乞讨。
我跟在她身后，向十户人家讨饭，有九户人家都避而不见，最后一户人家是棍棒相见。
入了夜，阿淮在巷子里一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碗犬食。她让我躲起来，起初我还不知她想做什么，后来见她与那只恶狗撕打时，我才意识到她是看上了那碗犬食。我疯了般朝她跑过去，已是来不及，她的手臂被恶狗扯掉了一块肉。她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兴冲冲地对我说：“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呀，这里面还有一根肉丝，你在长身体，就勉为其难让给你吃罢！”
她正想把那碗饭捂在我单薄的衣服里，却又被两个路过的成年乞丐盯上了。他们朝我拳脚相加，手臂还在流着血的阿淮却握紧拳头将我死死护在怀中，我急了，我推开她说：“快走！”
她却装作没听到，依旧将我抱在怀里。
后来那碗犬食自然是被他们夺去了，我费力地将浑身是血的阿淮带回破庙里，她分明嘴唇都白了，却笑着摊开手心，跟我说：“你看，我把这根肉丝藏起来了，给你吃。”
惨白的月光映着雪色照进破庙，她的血不断流到我身上。
阿淮这样拼命，竟只是为了一根肉丝。那两个乞丐，我不怪他们，他们也只是想要一碗犬食。这个躯壳的母亲，想来在那种环境中将他养到五岁，已然不易。她为了生计，只能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抛弃。这些下九流，甚至连下九流都算不上的人，竟活得如此艰难。我第一次，了悟了什么叫众生之苦。
一滴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出来，落在她的伤口上，她不断冒着血的愈合了。
这是正神的泪水。
这是神明，对弱者的悲悯。
也是阿古，对阿淮的情感。
我知道，这一劫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再过不久，这具躯壳就会死去，我的灵魂会回到白烨的躯壳里，我也再不会是阿古。
冬夜严寒，她见我睡不着觉，说：“你是不是被风吹冻着了，睡不着觉？”见我不言语，她便翻过身来把我抱在怀里，说：“那我抱着你睡，你就暖和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推开她。
第二日，我们照常上街乞讨，今日运气好，阿淮在路边捡到了半个菜馒头。正欲藏之入怀，却又遇上了昨日那两个抢了狗食的乞丐，他们对阿淮表现得分外疑惑：“咦，你与那个小野种还没饿死么？”
他们看见了阿淮手里的菜馒头，朝我们冲过来。阿淮再一次将我护在身下。
“阿淮，你不要管我。”
“阿淮，你不要管我！”
“阿淮，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她仍旧是一声不吭地挨着拳脚。我明明被她保护得很好，意识却开始逐渐模糊，我知道，我这一劫，结束了。
我听见画宜呼唤我的声音，接着便感到了一阵扯痛。
等痛楚消失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华丽的床榻。
画宜知道我在凡间经历了什么，站在榻边看着我眼眶里未流出的泪花蹙了蹙眉，说：“白烨，你动情了？”
“嗯。”我面上淡淡地应和着，心里却从未如此酸楚过，也从未如此担忧过。
神仙历劫，若无特殊力量的阻碍，所至时地都是无规律可循的。我不知道自己落到了哪一年哪一世，跑遍了人间寻找她，都未找到过她。
画宜看着我的情状有些惊讶，对我说：“神仙历劫，坠落的时空难以考究。说不定她是千百年后的人，也说不定是许多前的人，早就化成一把灰了。你这么找她，与海底捞月何异？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人间乞儿，你不必如此挂怀。”
“嗯。”我召来一朵云，失魂落魄地回了天宫。
转眼离已过去了二百九十四年，我如今已是神帝，一统诸神，坐拥太上宫。
这一年，玉帝给我下了命令，叫我去找琼九的转世。
琼九于我，有灭族之仇，我安能亲自下凡让她的转世顺利归位，助长玉帝气焰？
我仅是把这事交代给了修鹤，让他去找，找到了就直接带去玉帝身边，找不着就别找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修鹤回太上宫复命，他没找到。
不知为何，这一夜，我竟梦见了神女羲和。羲和带我去到往生海畔的花海中，表情十分悲伤，在对我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听不清楚。我只依稀辨出一句：琼九的转世，叫徐淮，她现下在临安的长明街边。
我猛然惊醒，立刻穿戴衣物下凡去找她。
临安城的夜里，正飘着鹅毛大雪。我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蜷缩在街边，她的衣发上睫毛上结满了冰雪，绿色的眼睛睁开片刻，又很快合上，再睁不开。她不再似我十八岁那年初见她时那般活泼灵动，她现在的模样，好像倚霞宫焚毁那日的我。
我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
我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阿淮，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来保护你。